林砚推开实验室门时,金属合页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位年迈的老者在叹息。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落在积灰的实验台上,勾勒出器具的轮廓——烧杯的颈口沾着圈褐色的渍痕,是上次做溶液反应时溅上的;试管架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第三层的格子空着,那里原本放着苏晚最喜欢的那支蓝色刻度试管,她说“这颜色像极了猎户座的星云”。
他走到窗边,指尖抚过窗台边缘的裂缝。那道缝不宽,却深得能塞进半根手指,是去年暴雨时,雨水浸泡了木质窗台,胀开的纹路。苏晚当时蹲在这里用尺子量了又量,说“再扩大点就要漏雨了”,转身就找了木工师傅来修,结果师傅说“老木头就这样,越修越容易散”,最后是苏晚自己调了点木胶,拌着锯末填进去的,说“先凑合用,等天晴了再彻底换”。
可还没等到天晴,苏晚就走了。
林砚的指尖顺着裂缝往下滑,摸到点粗糙的凸起——是木胶干透后留下的硬块,混着细碎的木屑。他想起苏晚调胶时的样子,蹲在地上,围裙上沾着白乎乎的胶渍,像只掉进面粉缸的猫。“你看,”她举着搅拌棒给他看,“这样就能粘住了,跟人的心似的,破了洞,总得想办法补补。”
当时他还笑她,说“破了就是破了,补得再严实,也有道疤”。现在指尖触着这道疤,才懂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东西,哪怕不能复原,也总得试着补补,不然风会顺着裂缝钻进来,把剩下的温度都吹跑。
窗台的裂缝里卡着片干枯的花瓣,是去年秋天的雏菊。苏晚总爱在实验台摆一小束雏菊,说“白色干净,看着清醒”。有次风大,花瓣被吹进了窗台缝里,苏晚用镊子夹了半天没夹出来,最后气鼓鼓地说“就让它在里面待着吧,也算给裂缝当个装饰”。现在这花瓣干得像纸,边缘卷成了褐色,却牢牢卡在那里,成了她留下的又一个记号。
林砚蹲下身,视线掠过实验台下层的抽屉。最左边的抽屉总是关不严,苏晚说“里面有秘密”,不让他碰。他以前总笑她小题大做,现在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拉。抽屉“咔哒”一声弹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涌了出来——是苏晚常用的那款钢笔水,带着点雪松的清香。
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本笔记本,封面是不同颜色的硬壳纸,最上面那本是鹅黄色的,边角已经磨圆了。林砚轻轻拿起来,封面上用烫金笔写着“观测日志”,字迹圆润,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三年前的九月,苏晚刚加入天文社,字里行间满是兴奋:“今天第一次用望远镜看月球,环形山像撒了把芝麻,原来天上的东西,离得近了才知道有多神奇!”
往后翻,内容渐渐从观测记录变成了杂记。有次写着写着,突然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是只举着望远镜的小熊,旁边标着“林砚”,熊的耳朵上还画了个小叉——那是他某次戴耳机听歌,被苏晚说“像只耷拉着耳朵的熊”。还有一页,贴着片银杏叶,叶片边缘已经泛黄,旁边写着:“今天林砚又跟我抢观测镜,气鼓鼓的样子好好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不过他后来偷偷把热可可放我桌上了,算他还有点良心。”
林砚的指尖拂过那片银杏叶,突然想起那天的事。其实是他故意抢观测镜的,因为看到苏晚站在寒风里等了他半小时,手里的热可可都凉了,心里又急又气,偏生说不出软话,只能用幼稚的方式跟她较劲。最后把自己的热可可给她时,手都在抖,怕她看出来自己在脸红。
笔记本里夹着张便签,是苏晚的字迹:“实验室的温度计不准了,明天记得买支新的。对了,林砚的胃不好,别总让他吃冷三明治,早上记得提醒他喝热水。”这便签的日期,正是苏晚离开的前一天。
他继续往后翻,最后几页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页,用铅笔轻轻写了行字,浅得几乎看不见,像是怕被人发现:“想和林砚一起看猎户座流星雨,听说今年的特别大。”
林砚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摩挲着,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去年流星雨那天,苏晚发消息问他“看到了吗”,他当时在忙一个紧急项目,回了句“没功夫”,后来才知道,苏晚一个人在天文台上等了整夜,冻得发烧,却在他问起时,笑着说“我也没看,太早睡了”。
抽屉深处还有个小小的铁盒,林砚打开时,发现里面装着些零碎的东西: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大概是放太久,已经变软了,露出深棕色的一角;一枚生锈的回形针,被掰成了星星的形状;还有张他某次忘在实验室的门禁卡,卡套上贴着张迷你的星空贴纸,是苏晚偷偷贴的。
最底下压着张照片,是社团活动时拍的。他站在镜头最左边,板着脸,苏晚站在他旁边,偷偷比了个“耶”的手势,手指还差点戳到他背上。照片的背景里,天文望远镜的镜头正对着天空,像只望穿星辰的眼睛。
林砚把照片放进衬衫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的温度。他站起身,走到实验台旁,拿起苏晚用过的那支蓝色刻度试管——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在了台面上,大概是清洁阿姨打扫时挪出来的。试管里还残留着点淡蓝色的液体,是苏晚配的指示剂,遇酸会变红,遇碱会变蓝,像个小小的魔法。
他想起苏晚教他用这试管做实验时的样子,握着他的手调整滴管,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廓,说“慢一点,化学试剂可不会等你反应”。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她发梢上镀了层金边,让他觉得,所谓星辰大海,或许不在天上,就在这样的瞬间里。
窗台的裂缝里,那片干枯的雏菊花瓣突然动了动,大概是风又钻进来了。林砚走过去,用指尖轻轻把花瓣往深处推了推,像在给它找个更安稳的角落。“别怕,”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会守着这里,等你回来补完这道缝。”
实验台的抽屉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里面的东西在回应。林砚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恰好移动了位置,在抽屉把手上投下一小片亮斑,像颗安静的星。
他开始收拾实验台,把散落的器具归位,用酒精棉擦拭沾着污渍的烧杯,动作像苏晚以前做的那样认真。擦到第三只烧杯时,发现杯底粘着一小片透明的胶带,上面还留着苏晚的指纹——她总爱用胶带粘掉杯底的水渍,说“这样下次用才不会留印子”。
窗外的蝉鸣渐渐响了起来,夏天要来了。林砚想起苏晚说过,夏天的银河最清晰,能看到天鹅座的十字,像只展翅的鸟。“到时候我们去天台搭帐篷吧,”她当时眼睛亮晶晶的,“我带睡袋,你带望远镜,看一整夜星星。”
他把那本鹅黄色的观测日志放进抽屉最上层,又把那支蓝色试管插进试管架第三层的空位里——正好合适,像它从未离开过。做完这一切,林砚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让阳光彻底涌进来。
窗台的裂缝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像道浅浅的伤疤。但林砚突然觉得,这道疤也没那么难看。它至少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温度,有过没说完的话,有过想一起看星星的约定。
风穿过裂缝,带着远处操场的喧闹声,像首杂乱的歌。林砚靠着窗台站了很久,直到阳光在地板上移过三寸,才转身拿起外套。离开实验室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裂缝,心里突然很确定——有些东西就算破了,也比从未存在过要好。
就像这窗台的裂缝,就像那片卡在缝里的雏菊,就像苏晚留在这房间里的所有痕迹。它们或许不完美,却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