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卷着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扑在青澄中学的红墙上。高一(3)班的教室里,喧闹像沸腾的开水,刚结束的分班结果还热乎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着新同桌、新老师,连空气里都飘着新鲜又雀跃的味道。
许淮安挤过围着讲台看座位表的人群,额角沾了点薄汗,终于在靠窗的第三排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黑色水笔写的“许淮安”旁边,紧挨着“陆景辞”三个字,字迹清瘦挺拔,却莫名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早有耳闻这个名字。中考全市第一的传奇人物,据说从初中起就独来独往,成绩单上永远断层领先,却连运动会开幕式的集体方阵都能缺席,像个活在试卷和书本里的幽灵。
许淮安放下肩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刚想转身跟新同桌打个招呼,就见对方已经坐在了座位上。少年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折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正低头用指尖摩挲着课本的棱角。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没暖化他脸上半分表情——眉峰微蹙,眼神淡漠地扫过桌面,仿佛周遭的嬉笑打闹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嗨,我叫许淮安,以后咱们就是同桌啦!”许淮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善,还特意露出了个自认很阳光的笑容,眼角弯成两道浅弧。
陆景辞没抬头,只是捏着课本的指尖顿了顿,几秒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嗯”,尾音几乎消散在嘈杂的空气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空气瞬间冷了半截。许淮安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但也没往心里去——他从小就不是会被冷遇打败的性子。以前帮邻居家独居的张奶奶喂猫,那只怕生的橘猫一开始还挠过他手背呢,后来不也天天蹭着他的裤腿要小鱼干。
他把书包塞进桌肚,刚想再找个话题缓和气氛,班主任抱着一摞崭新的课本走了进来。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头发花白,敲了敲讲台,厚重的木质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教室里立刻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先别吵了,男生去教务处搬书,女生留下来整理座位。搬书的动作快点,发完书开班会。”
许淮安立刻站起来,校服外套的衣角扫过桌沿。他下意识瞥了眼身旁的陆景辞,对方却依旧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是没听见老师的话,视线仍落在摊开的语文课本第一页,不知道在看什么。
前排的男生见状,胳膊肘往后拐了拐,碰了碰陆景辞的课桌:“喂,陆景辞,老师让去搬书。”
陆景辞终于抬眼,漆黑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只带着点疏离的不耐烦,声音平平:“不去。”
那男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脸上的表情有点挂不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许淮安赶紧拉了拉他的胳膊:“没事没事,我们去就行,他可能早上没吃早饭,不太舒服。”说着,还冲陆景辞飞快地挤了挤眼,转身跟着大部队往教务处跑。
搬书的队伍浩浩荡荡,十几摞课本压得人胳膊发酸。许淮安力气不算小,却也被累得额头冒了汗,白色的校服领口都湿了一片。等他抱着一摞数学书回到教室,刚把书放在桌上,就感觉桌肚里多了个冰凉的东西——是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瓶身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他转头看向陆景辞,对方已经重新低下头看书,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长睫垂落,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是耳尖似乎比平时红了些。“谢啦!”许淮安拿起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水流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满身的燥热。
陆景辞的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没说话,但许淮安莫名觉得,这瓶普通的矿泉水,比平时在家喝的任何一瓶都要甜。
班会开了整整两节课,无非是强调校规校纪、选举临时班委。许淮安性格开朗,又爱凑热闹,被几个认识的男生起哄着选了体育委员。他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有点紧张,手都攥紧了衣角,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陆景辞,想从同桌那里找点鼓励——对方正低头转着黑色的水笔,笔杆在指尖灵活地转动,看起来像是在走神,但在许淮安磕磕绊绊说完“以后运动会大家多加油,我会好好组织”的时候,他的转笔动作顿了半秒。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像一道解放的号角。许淮安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包,刚把最后一本笔记本塞进去,忽然听到后排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他回头一看,三个穿着隔壁职高校服的男生堵在教室门口,染着黄毛的领头者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吊儿郎当地盯着陆景辞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够刺耳:“陆少爷,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啊?”
陆景辞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放松的肩线骤然绷紧,握着书包带的手指节泛白:“我没欠你们钱。”
“哟,装什么清高?”黄毛往前走了一步,校服外套的拉链敞着,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T恤,“你爸欠我们老板的赌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吧?别跟老子装傻,今天不拿点东西出来抵押,别想走。”
教室里的同学瞬间噤声,刚才还喧闹的空间变得死寂。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被同伴慌忙按住——谁都知道职高那帮人不好惹,打架逃课是家常便饭,没人想平白惹祸上身。
许淮安皱起眉。他虽然不知道陆景辞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还有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心里莫名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不舒服。他想起刚才那瓶带着凉意的矿泉水,又想起对方耳尖的微红,咬了咬牙,突然拔高声音喊了一句:“老师!教务处的李老师刚才找你们,说在走廊等你们呢!”
黄毛几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哪里有什么老师的影子。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许淮安已经一把抓住陆景辞的手腕,拉着他往教室后门跑:“快跑!我知道保安室在哪,离这儿不远!”
陆景辞被他拉着,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不同于自己常年的冰凉。他下意识想挣开,指尖刚碰到许淮安的皮肤,就被对方握得更紧——少年的手掌干燥温暖,带着点薄汗,力气大得惊人。“别停!他们追上来了!”许淮安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喘息,却异常坚定。
走廊里回荡着两人奔跑的脚步声,还有身后黄毛几人骂骂咧咧的追赶声。陆景辞看着许淮安汗湿的后颈,还有被阳光染成浅棕色的发梢,那簇头发随着奔跑的动作轻轻晃动,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挣扎。
两人一路穿过教学楼的回廊,绕到操场边的保安室。值班的保安见有人追打,立刻拿着橡胶棍走出来,黄毛几人见状,骂了句脏话,不甘心地转身走了。
许淮安扶着保安室的墙壁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缓过来。他转头看向陆景辞,发现对方脸色还是发白,额角却也沾了点汗,正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那层冷漠的伪装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没事了,”许淮安笑了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一口白牙,“那帮人就是纸老虎,下次再找你麻烦,直接往保安室跑,或者喊老师,别跟他们硬扛。”
陆景辞抿了抿唇,唇瓣因为刚才的奔跑泛着点浅粉。他盯着许淮安泛红的脸颊看了几秒,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跟许淮安说话,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了许淮安的心湖。
许淮安心里一喜,刚想再说点什么,比如约着一起回家,陆景辞已经转过身,快步走出了保安室。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孤单单地投在地面上,却又在即将拐进教学楼拐角时,微微顿了一下。
许淮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下意识地摸了摸刚才拉过他手腕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属于陆景辞的、微凉的温度。他忽然觉得,这个叫陆景辞的同桌,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晚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过,落在他的脚边。许淮安踢了踢那片叶子,背着帆布包往校门口走,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或许,这个高一,会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