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光晕是这间偌大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冰冷地照亮柳栖尘半张陷在枕头里的脸。加拿大西海岸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像是为她的失眠配乐。
下午三点，房间却暗得像傍晚。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房间里昂贵的家具和散落一地的画稿、衣物、空包装袋的轮廓。空气里混杂着松节油、残留的烟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的气息。
柳栖尘侧躺着，指尖划过手机屏幕，漫无目的地刷新着那个充斥着负面情绪和孤独灵魂的小众论坛。她的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扭曲的星空，用户名就是简单的“栖尘”——栖息于尘埃。个人简介一片空白，动态也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条都散发着一种厌世和疏离感。
几个小时前，她在一片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空虚感中，发出了那个帖子——【有人吗？感觉快沉下去了。】
像往深海里扔出一颗石子，甚至不期待能听到回响。
确实，回应者寥寥。几条“抱抱”、“加油”、“会好的”的回复，苍白得像是程序自动生成，反而让她觉得更加孤独。这些善意的、轻飘飘的安慰，像羽毛一样落在她沉重的、湿透了的灵魂上，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更衬得她不断下坠。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一切。
“沉下去……”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早就沉到底了。”
只是还在海底挣扎着呼吸，徒劳又可笑。
她放下手机，闭上干涩的眼睛。昨晚吃的助眠药物效力似乎还没完全退去，头脑昏沉，身体却紧绷着，无法真正放松。脑海里闪过白天心理咨询师的话：“栖尘，你需要尝试建立联结，哪怕是微小的……”、“你的画很有力量，但为什么总是选择那么黑暗的主题？”、“你的父母很担心你……”
担心？
她心里冷笑。他们担心的只是她这个“问题”会不会影响到他们体面的生活，担心她无法进入他们期望的顶尖名校，让他们在社交圈里丢脸。他们给她足够的钱，宽敞的房子，最好的心理医生，却从不给她真正需要的东西——理解，或者哪怕只是安静的、不带评判的陪伴。
他们的关心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台词华丽，情感却空洞得像纸壳。每次谈话最终都会绕回“未来”、“责任”、“振作起来”。她甚至宁愿他们大吵一架，或者干脆忽视她，也好过这种冰冷的、程式化的“关爱”。
就像这个房间，豪华，却冰冷得像酒店套房，没有一丝她的气息。除了地上那些凌乱的、画着扭曲线条和灰暗色块的画纸。
她又拿起手机，机械地刷新。
忽然，一条新的回复跳进了她的眼帘。来自一个陌生的ID：“遥”。
回复时间是不久前。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也在水底。很黑。但……能看到你的消息。」
柳栖尘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抱抱”，不是“加油”，不是轻飘飘的安慰。
是“我也在水底”。
是一种……共鸣。一种来自同样深渊的、微弱却真实的回响。
她反复看着那行字。措辞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奇异地穿透了她层层的盔甲和麻木，轻轻触碰到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很黑。”——是的，无边无际的黑，浓得化不开。
“但……能看到你的消息。”——这意味着，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有人看到了她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信号。不是施舍，不是俯视的关怀，而是一种……平行的看见。
她点开“遥”的资料。同样空空如也，没有头像，没有动态，像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只为发出这一条信息而存在的幽灵。
是谁？
也是一个在深夜挣扎无眠的人吗？也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承受着难以言说的重量吗？
“水底”……这个比喻如此精准，精准得让她感到一阵酸楚。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样一个画面：在冰冷、黑暗的深海里，两个孤独的个体，看到了彼此发出的一丝微光。光芒微弱，不足以照亮整个海洋，却足以让彼此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沉在这里的人。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安慰。
她犹豫了一下。通常，她不会回复这些帖子下的回复。发泄完了，情绪稍微退潮，她就会像鸵鸟一样把自己藏起来，厌恶那个流露出脆弱的自己。
但这次不一样。
这个“遥”……不一样。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慢慢地、有些生疏地敲下一行字。打字的手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某种内在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水底很冷，对吧？」
她发送了回复。没有问候，没有自我介绍，直接承接了对方的话。仿佛她们早已是相识的、共享同一片黑暗海域的难友。
发送完后，她放下手机，拉高被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枕头里。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心跳声却在安静的房间里变得清晰。
她会回复吗？那个“遥”？
还是说，这只是又一次短暂的、无意义的交错，很快就会被遗忘在论坛无尽的信息流里？
柳栖尘不知道。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希望得到怎样的结果。建立联结是危险的，意味着可能再次受伤，再次失望。她早已习惯了失望。
但……
心底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似乎因为这句来自遥远彼岸的、共沉沦的低语，而裂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她重新拿起手机，屏幕光再次亮起，映亮她眼底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她下意识地点开了与“遥”的私信对话框，但并没有立刻输入任何内容。只是看着。
等待。
几分钟过去了，没有新的提示。
她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关掉手机，继续在药物的作用下沉入并不安稳的睡眠。
就在这时，屏幕突然亮起。
不是论坛回复的提示，而是一条私信。来自——“遥」。
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个字：
「嗯。」
紧接着，又一条跳出来：
「但好像……没那么冷了。」
柳栖尘看着那两行字，久久没有动作。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厚厚的云层后面，似乎有极微弱的月光试图挣扎出来。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来，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贴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正传来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暖意。
遥远的大洋彼岸，凌晨的寂静中，顾星遥看着屏幕上柳栖尘发出的那句“水底很冷，对吧？”，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攫住。她犹豫再三，最终遵从了内心最直接的感受，发出了那两个简短的回复。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她只知道，在她无声的囚笼里，似乎第一次，听到了一声来自遥远世界的、真实的回响。
而这声回响，让她感到自己不再是绝对孤独的个体。
黑夜，似乎因为这短暂的、跨越时空的对话，而变得稍微可以忍受了一些。
两颗孤寂的星辰，在无垠的宇宙中，第一次捕捉到了彼此发出的、微弱而独特的频率。
故事的篇章，悄然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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