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西岸的下午,阳光勉强穿透连日阴雨的云层,在柳栖尘空旷的画室里投下稀疏的光斑。她正对着画布发呆,调色盘上的颜料干涸皲裂,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种熟悉的、无处着力的虚无感。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连续不断的、密集的震动打破了死寂。
是那个特定的论坛私信提示音。
柳栖尘微微皱眉,这个时间点(她知道对应的是顾星遥那边的凌晨)通常不是她们固定联系的时候。她懒洋洋地拿起手机,点开。
下一秒,她猛地坐直了身体。
屏幕上,来自“遥”的信息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一条接着一条,文字混乱、破碎,充满了错别字和失控的标点,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窒息感、绝望和濒临崩溃的恐慌。
「栖尘……栖尘……我在卫生间……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逼我参加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竞赛……我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喘气……我刚刚搞砸了……我妈快吃了我……」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真的……呼吸不过来了……这里好黑……好冷……」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们期望的那样……我是个废物……彻底的废物……」
「救救我……求求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柳栖尘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那些文字里透出的冰冷和绝望所浸染。她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在手机那头无声的尖叫和哭泣,能想象出那个女孩蜷缩在某个冰冷角落,被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彻底吞噬的模样。
这不是往常那种带着压抑的倾诉,这是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崩溃。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柳栖尘立刻回复,手指因紧张而有些僵硬:
「遥!我在!我在这里!」
「深呼吸!慢慢呼吸!告诉我你在哪里?安全吗?只有你一个人吗?」她试图先确认最基本的安全状况。
消息显示已读,但过了十几秒,才有新的回复,断断续续:
「卫生间…锁门了…暂时…安全…」
「他们…在外面…」
柳栖尘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她有一个暂时的物理避难所。她迅速打字,语气尽可能坚定和平稳:
「好。听着,你现在很安全。门锁着,他们进不来。」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不需要想竞赛,不需要想你妈妈。现在,就现在,你的任务只有一件事:呼吸。」
「跟着我做:深吸气,慢一点,对,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呼出去……再试一次……」
她试图用最简单的指令引导对方脱离 panic attack (恐慌发作)的状态。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
「……在试……但是……心跳好快……手在抖……」
「正常的,这是正常的反应。」柳栖尘立刻安抚,「压力太大的正常反应。让它抖,没关系,它自己会慢慢平复。继续呼吸,专注在呼吸上。」
她一边打字,一边飞快地思考着。文字的力量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缓慢。她需要更直接、更有力的方式。
一个念头闯入脑海。
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点开了私信界面里那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语音通话按钮。
请求拨出的提示音响起时,柳栖尘自己的心跳也快了几分。她不确定对方是否方便接听,是否会吓到她,但这似乎是此刻唯一能更快传递支持和存在感的方式。
铃声只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通了。
但另一端,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和细微的、无法控制的哽咽声。那声音极其微弱,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可能是手,可能是衣服)死死捂住口鼻后泄漏出来的,听起来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柳栖尘的心被那细微的声音狠狠揪住。她没有急着说话,只是保持着通话的连接,过了几秒钟,才用尽可能低沉、平稳、舒缓的语调开口,声音透过电波,传入大洋彼岸那个狭小冰冷的空间:
“嘿……是我,栖尘。”她顿了顿,给对方一点时间确认她的存在,“我听到你了。没关系,我在这里陪着你。”
电话那头,顾星遥蜷缩在马桶边,冰凉的地砖透过单薄的睡衣传来寒意。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才能不发出更大的声响。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当柳栖尘的声音真切的、带着细微电流声传来时,她浑身一颤,积压的委屈和绝望如同找到了闸口,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但她拼命抑制着声音,只能发出更急促的抽气。
“不需要说话,”柳栖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能看透她的窘迫,“就这样听着就好。我知道你在,你知道我在,这就够了。”
“我们就这样待一会儿。你继续试着呼吸,慢慢的,吸……呼……吸……呼……”柳栖尘在电话那头,配合着自己的话语,做着平稳的呼吸示范,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
顾星遥闭着眼,泪水不断滑落,但耳朵却紧紧捕捉着那个遥远而真实的声音。她试图跟随那个节奏,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但渐渐地,那平稳的、富有节奏的引导,像一根温柔的绳索,一点点地将她从完全失控的边缘缓缓拉回。
“很好……就这样……非常好……”柳栖尘持续地、低语般地鼓励着,没有追问任何细节,只是专注于她当下的状态,“你做得很好……非常勇敢……”
这种无条件的接纳和肯定,是顾星遥在现实世界中从未得到过的。在她搞砸了事情、让父母失望透顶之后,得到的只有指责和冷遇。而此刻,一个遥远的声音却告诉她“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这种反差让她更加想哭,却不再是纯粹恐慌的眼泪,而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柳栖尘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试图“解决”问题。她只是保持着通话,偶尔用极其舒缓的语气重复几句安抚的话,或者简单地告诉她“我还在”。
这种无声的守望,这种跨越重洋的、坚定不移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卫生间外的世界似乎暂时被隔绝了。
顾星遥的呼吸逐渐从急促破碎变得稍微平稳悠长了一些,身体的颤抖也渐渐平息。虽然心脏依旧沉重而疼痛,但那种灭顶的、即将窒息的恐慌感,终于缓缓退潮。
她依然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手机话筒附近的地板,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表示自己听到了,还在。
柳栖尘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
“嗯,我听到了。”她轻声回应,“好多了。累了的话,就靠着一会儿,没关系,我陪着你。”
顾星遥虚弱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精疲力尽。手机贴在耳边,传来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和偶尔细微的背景噪音(也许是画室里风吹过画纸的声音?)。这种真实的、持续的陪伴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托住了她不断下坠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顾星遥听到门外传来母亲略显不耐烦的敲门声和询问:“星遥?你还在里面吗?怎么这么久?没事吧?”
顾星遥身体一僵,恐慌再次袭来。
电话那头的柳栖尘立刻察觉到了,声音依旧平稳地传来:“别怕。冷静地回答她。就说有点不舒服,马上就好。需要我挂断吗?”
顾星遥深吸一口气,用尽量正常却沙哑的声音对外面说:“妈,我没事……有点肚子不舒服……马上就好。”
门外的脚步声迟疑地离开了。
顾星遥松了口气,浑身虚脱。
“她走了。”柳栖尘低声道,显然也听到了动静,“你处理得很好。”
又沉默地陪伴了几分钟,柳栖尘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
“遥,听着。今晚,忘记所有事情。竞赛、成绩、期望……全都忘掉。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呼吸,熬过这一刻,然后熬过下一刻。就像我们每天分享小事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时间度过。能做到吗?”
顾星遥用力地点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又轻轻敲击了一下话筒表示“能”。
“好。”柳栖尘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我会一直在线。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像刚才那样找到我。你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终于融化了顾星遥心中最后一块冰封的角落。她喉咙哽咽得厉害,努力了很久,才用极其嘶哑、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一个字:
“……谢。”
电话那头的柳栖尘显然听到了,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柔和:
“不用谢。活下去。明天凌晨三点,我等你报平安。”
通话结束了。
卫生间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父母看电视的声音。
顾星遥依然蜷缩在原地,手机屏幕暗淡下去,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那个陪伴她度过最崩溃时刻的声音。
现实的寒潮并未退去,竞赛的压力、父母的失望依旧像巨石般压在心头。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她彻底坠入冰海的那一刻,有一双手,穿越了遥远的距离,无声却坚定地托住了她。
虽然无力将她拉出水面,却给了她继续漂浮、继续呼吸的勇气。
她不再是绝对孤独的。
无声的守望,比任何喧哗的安慰都更加深沉有力。
她缓缓站起身,用冷水冲了把脸,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却异常平静的自己。
然后,她打开门,走了出去,面对那个依然冰冷、但似乎不再能轻易将她彻底击垮的世界。
她知道,在遥远的另一端,有人正在为她亮着一盏灯。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