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深夜交换的微光尝试和遥远共鸣,像一层薄薄的暖雾,短暂地包裹着顾星遥,让她产生一种或许可以稍稍喘息的错觉。她甚至开始尝试柳栖尘所说的“用力一点”,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比如,在演算纸的角落,用铅笔稍微加重线条,画下更密集、更扭曲的漩涡;或者,在母亲要求听的“助眠轻音乐”耳机掩盖下,偷偷用最低音量播放了一首柳栖尘推荐的、充满破碎感和力量的后摇乐曲。
这些微不足道的“越界”,带给她一种隐秘的、战栗般的快乐。
然而,现实的壁垒从未消失,它冰冷而坚硬,只需一次撞击,就足以让所有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脆弱屏障碎裂一地。
寒潮来袭得毫无征兆,却又仿佛早已注定。
起因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家长会。母亲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发言后,与其他几位同样“精英”的家长交流,得知了另一个重量级学科竞赛的消息,据说获得名次对顶尖大学的“领军计划”有着近乎决定性的作用。而该竞赛的选拔考试,就在下周。
顾星遥是从母亲回家时异常明亮的眼神和手里厚厚一沓崭新的复习资料中,察觉到风暴将至的。
“星遥,出来一下。”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亢奋的语调。
顾星遥的心猛地一沉,放下笔,像接受审判的囚徒一样走出房间。
客厅里,父亲也罕见地没有待在书房,而是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那沓资料,眉头微锁,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看看这个,”母亲将一份红头文件推到她面前,指尖点着上面的标题和主办单位,语气急促,“‘启明星’杯数学创新大赛!含金量极高!王阿姨家的儿子去年拿了银牌,直接过了T大的初审!”
顾星遥看着那个陌生的竞赛名称,感觉胃部开始抽搐。她的日程已经饱和到没有任何缝隙。
“妈,我下周有物理和化学的模块考,还有……”她试图委婉地提醒母亲现有的压力。
“那些都是小事!”母亲打断她,不容置疑地挥手,“模块考算什么?这个才是关键!时间紧,任务重,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她开始快速翻动资料,划出重点,“这是考纲,这是近三年真题,这是我刚托人要来的内部培训笔记……从今天起,所有非必要活动全部暂停,集中全力攻克这个!”
“所有非必要活动”——顾星遥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那包括她每天可怜的二十分钟画画时间,包括她凌晨三点……唯一的喘息。
“可是……时间太紧了,我……”恐慌让她罕见地想要争辩。
“没有可是!”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锐利的目光射向她,“星遥,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参加吗?我们好不容易才拿到名额和资料!你要懂得珍惜,要争气!”
一直沉默的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同样带着压力:“星遥,这个机会确实很重要。克服一下困难,我相信你的能力。”
相信她的能力。这句话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他们的“相信”从来不是支持,而是必须达成的期望。
“你的数学一直是强项,只要这几天拼一把,冲刺一下,希望很大!”母亲重新放柔语气,试图采用“怀柔政策”,但眼神里的急切和渴望没有丝毫减少,“妈妈知道你累,但成功就是靠这种关键时刻拼出来的!等拿了奖,一切都值了!”
顾星遥看着父母——一个亢奋,一个施压——感觉自己像被裹挟进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即将灭顶。她所有的个人时间、微小的爱好、甚至最基本的休息需求,在“前途”和“机遇”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可以随意牺牲。
绝望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她张了张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想告诉他们她真的很累,压力很大,需要一点点空间……
但母亲已经拿起日程本,开始雷厉风行地重新规划她接下来一周的每一分钟:“今晚通宵把真题过一遍……明天早上五点起来看笔记……学校课间也别休息了……画画先停掉……晚饭缩短到十分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将她往更深的深渊砸去。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
她低下头,所有争辩的力气瞬间流失得干干净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听着母亲将她未来一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残忍地榨取、填满。
“听到了吗?星遥?”母亲终于安排完毕,抬头看她,眼神灼灼。
顾星遥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好!那就行动起来!现在就去把真题拿出来!”母亲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触碰让她几乎想要瑟缩。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身,走回房间,拿起那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真题集。纸张的冰冷透过指尖传到心里。
那一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眼前的数学符号扭曲、翻滚,大脑因为过度疲劳和情绪冲击而一片混乱。母亲就坐在她旁边,亲自“督战”,时不时指出她的“效率低下”或“不够专注”。
凌晨三点?她连看一眼手机的机会都没有。母亲以“节省时间、集中精力”为由,直接拿走了她的手机,并切断了房间的Wi-Fi。
“这几天非常时期,一切以竞赛为重。考完了就还给你。”
那一刻,顾星遥感觉最后一丝氧气也被抽走了。
她被困在绝对密闭的囚笼里,连向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发出一声求救,都成了奢望。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在一种高强度、毫无人性的机械重复中熬过。她像个没有灵魂的学习机器,被迫高速运转。母亲的监督变本加厉,父亲的沉默里也带着审视的压力。
她试图在演算纸的角落画下更混乱的线条来宣泄,却被母亲发现,换来一顿严厉的斥责:“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的心思到底有没有放在正道上!”
最后一点隐秘的出口也被堵死了。
竞赛前一天晚上,巨大的压力、连日的睡眠不足、以及彻底失去宣泄渠道的绝望,终于压垮了她。
在一次模拟测试中,她因为极度疲劳和精神恍惚,犯了好几个低级错误。母亲看着成绩,脸色瞬间铁青,失望和愤怒几乎化为实质。
“顾星遥!你到底在干什么?!这种时候还犯这种错?!你对得起我们的付出吗?!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尖锐的指责像冰锥一样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冰冷得可怕。
深夜,母亲终于因为极度疲惫而暂时离开她的房间去洗漱。也许是疏忽,也许是觉得大局已定,手机被遗忘在了客厅的充电器上。
顾星遥像幽灵一样溜出房间,心脏狂跳,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边奔流的声音。她颤抖着手,抓起冰冷的手机,飞快地躲进卫生间,反锁了门。
她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门板,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决堤。她甚至来不及连接Wi-Fi,直接用着微弱的移动数据,疯狂地、颤抖地给柳栖尘发信息。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屏幕。
「栖尘……栖尘……我在卫生间……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逼我参加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竞赛……我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喘气……我刚刚搞砸了……我妈快吃了我……」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真的……呼吸不过来了……这里好黑……好冷……」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们期望的那样……我是个废物……彻底的废物……」
「救救我……求求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条又一条破碎的、语无伦次的信息,夹杂着错别字和混乱的标点,像绝望的呼救,穿越冰冷的数据网络,投向遥远彼岸那个唯一可能理解她痛苦的人。
她不知道柳栖尘会不会看到,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打扰对方。
她只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根唯一的、遥远的稻草。
现实的寒潮,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她彻底冰封。而她所能做的,只有在彻底冻僵之前,向着黑暗中那一点微弱的星光,发出最后一声濒死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