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遥那幅笨拙却真诚的涂鸦,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柳栖尘荒芜的内心世界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它被珍而重之地贴在画架旁,成为那片混乱色彩中一个突兀却温暖的存在。柳栖尘偶尔在作画间隙抬头,看到那张幼稚的线条和那句“Today might be shit, but I'm here.”,嘴角会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她们之间的交流也因此进入了一个更深入、更放松的阶段。那种需要小心翼翼试探、害怕越界的紧张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和默契。她们开始分享更多生活里琐碎的、甚至有些无聊的细节,仿佛通过这些碎片,能将彼此虚拟的存在更真实地嵌入对方的生活。
顾星遥会偷偷拍下学校食堂今天唯一不算难吃的菜(虽然看起来依旧令人毫无食欲),或者窗外那棵老树上新来的鸟窝。柳栖尘则会分享她调出的某种奇怪颜色的过程,或者便利店新上市的、味道诡异的零食测评。
这种分享无关痛苦,也非刻意的安慰,仅仅是一种“我在经历这个,也想让你知道”的平淡连接。这种日常性,本身就有一种强大的安抚力量。
然而,文字和图片终究隔着一层。她们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却始终无法触及那份最真实的“存在感”。
一个周末的凌晨(对应柳栖尘那边的下午),顾星遥难得没有被迫熬夜学习,父母也罕见地早早睡下。她获得了一段短暂却完整的、无人打扰的时间。心情也因此稍微松弛了一些。
柳栖尘那边似乎也是个难得的晴天。她分享了一张照片,阳光透过画室积尘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今日小事:出太阳了。灰尘在跳舞。」她的语气也带着一丝久违的轻快。
顾星遥看着照片里那束光,心里微微一动。一种强烈的、想要更真实地触碰对方世界的渴望,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在视频通话的按钮上徘徊。这是个大胆的、充满风险的举动。她们从未见过彼此的真实样貌。这种“未知”曾是保护色,但也成了一种隔阂。
她会愿意吗?会不会吓到她?或者……失望?
最终,渴望压倒了顾虑。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按下了视频请求。
请求发出的提示音响起时,顾星遥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头发,紧张地盯着屏幕。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请求被接受了。
屏幕先是一片模糊晃动,似乎是被匆忙拿起,然后画面稳定下来。
顾星遥屏住了呼吸。
画面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颜色较浅,在下午的阳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色的通透感。但那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东西——疲惫、疏离、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还有……一点点和她此刻相似的、显而易见的紧张。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影,显示出主人长期不佳的睡眠。
镜头拉远了一些,露出了更多的面容。脸庞比顾星遥想象的要清瘦苍白,下巴尖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微微抿着。头发是随意拢在脑后的,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颊边。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沾着些许颜料污渍的旧T恤,背景是熟悉的、有些凌乱的画室。
这就是栖尘。不是想象中的任何一个模糊的形象,而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带着疲惫和一丝戒备的少女。
顾星遥一时忘了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
屏幕那头的柳栖尘似乎也同样在打量她,眼神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一丝……类似近乡情怯的犹豫。她先开了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之前语音通话时更清晰,带着一点轻微的、好听的沙哑,语气却努力装作平静:“……嗨。”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顾星遥瞬间回过神来,脸颊有些发烫。她慌忙也挥了挥手,笨拙地回应:“嗨……栖尘。”
两人隔着屏幕,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彼此,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尴尬和兴奋的沉默。之前通过文字可以流畅表达的一切,在视觉的直观冲击下,似乎都需要重新适应。
最后还是柳栖尘先打破了沉默,她微微移开视线,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直接的注视,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调侃,但稍微柔和了些:“……果然,看起来就是个被欺负得很惨的优等生样子。”
顾星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睡衣,摸了摸自己因为缺乏日照和睡眠而没什么血色的脸,有些窘迫,却也没反驳,只是小声说:“你……你也和我想的差不多。” 有点苍白,有点疏离,但那双眼睛……很亮。
“想象中我是什么样?青面獠牙?”柳栖尘挑了挑眉,故意问。
“不是……”顾星遥连忙摇头,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就是……觉得应该更……锋利一点。或者更……颓废一点。” 她看着画面里那个虽然疲惫但眼神清亮的女孩,觉得“颓废”这个词并不完全准确。
“失望了?”柳栖尘扯了扯嘴角。
“没有!”顾星遥急切地否认,脸更红了,“很好……比想象中……好看。”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柳栖尘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不太自然地转开了话题,镜头也跟着晃动,扫过画室的一角:“……少来。今天怎么敢视频了?不怕我是什么怪叔叔?”
“就是……突然想看看。”顾星遥老实地回答,也趁机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镜头往后移了一点,让自己房间的一角也入镜——整齐得过分的书桌,叠成方块的被子,紧闭的房门。“而且……今天他们睡得早。”
柳栖尘的视线随着镜头扫过顾星遥的房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或许是同情?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嗯。牢房环境……果然很标准。”
这句带着她特有讽刺意味的话,却奇异地让顾星遥放松了下来。熟悉的交流模式又回来了。
她们开始断断续续地聊天,不再局限于沉重的话题。顾星遥指给柳栖尘看书桌上那盆可怜的多肉,说它是她房间里唯一的“活物”。柳栖尘则把镜头转向窗外,让她看那片真实的、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太平洋,虽然隔着距离,依然能感受到那种辽阔。
“看起来……确实很自由。”顾星遥看着那片蔚蓝,轻声说。
“有时候也觉得空得吓人。”柳栖尘淡淡地补充。
她们分享着各自手边的饮料(顾星遥的是白开水,柳栖尘的是黑咖啡),甚至给彼此“直播”了一下窗外截然不同的天色(顾星遥这边是沉寂的夜,柳栖尘那边是慵懒的午后)。
这种“共处一室”的错觉,这种能看到对方细微表情(比如柳栖尘说话时习惯性地用手指卷头发,顾星遥紧张时会无意识地咬嘴唇)的互动,极大地拉近了她们的心理距离。
虚拟的网络连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具象化为一个可以“看到”的依靠。
视频没有持续很久,大约二十多分钟后,顾星遥听到门外传来母亲起夜的脚步声,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忙对柳栖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我得挂了!”
柳栖尘立刻会意,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快去吧。”
视频中断的前一秒,顾星遥看到屏幕那头的柳栖尘,对她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她眼底惯有的清冷,显得格外温暖。
顾星遥飞快地藏好手机,躺下装睡,心脏却因为那个笑容和这次短暂的“会面”而砰砰直跳。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个清晰的、有着琥珀色眼眸和苍白面容的柳栖尘,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那个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一丝疲惫却真实微笑的女孩,不再是网络另一端一个抽象的符号。
她是栖尘。是那个理解她所有痛苦、接纳她所有笨拙、在她崩溃时守护她、也需要她笨拙安慰的、真实存在的人。
这次视频,像最后一道障碍被破除。她们的关系,从纯粹的精神共鸣,迈进了一个更具体、更坚实的阶段。
她们依然是彼此虚拟世界里的依靠,但这依靠,因为看到了彼此真实的模样,而变得更加可信,更加温暖。
黑夜不再那么可怕,因为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那么一个人,正真实地存在着,与她共享着同一片星空下,不同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