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第一次注意到顾星辰,是在高一的天文社招新会上。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夕阳将教学楼西侧的玻璃廊道染成琥珀色,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甜香。天文社在观测台前支起了一张深蓝色的帐篷,像一片被裁下的夜空。人群围在望远镜旁,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即将上演的月偏食。而他,就站在那架银白色的望远镜旁,微微低头,专注地调整着赤道仪的刻度盘。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校服外套,袖口卷至小臂,露出一截手腕——那里,一道深蓝色的墨渍像被刻意泼洒的星云,从袖口边缘蔓延至指根,边缘晕染,仿佛从未试图被洗净。
林夏站在人群边缘,攥着那张印有社团名称的报名表,指尖微微发抖。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像被那道墨渍钉在原地。她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在金属旋钮间游走,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与宇宙对话。她忽然觉得,那墨渍不像污迹,倒像一枚印章,盖在他与星辰之间的契约上。
她低头填写名字,笔尖却在“林夏”二字上猛地一顿,墨水洇开,像一滴坠落的心跳,在纸面绽成一团模糊的星云。她慌忙用橡皮擦拭,却越擦越脏。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递来一张纸巾,声音清冷如秋夜:“别擦了,纸要破了。”
她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那是她后来在无数个夜晚反复描摹的眼睛:瞳色深邃,像望远镜尽头的深空,映着将暗未暗的天光。他看了眼她手中那张被墨迹污染的报名表,微微蹙眉:“你是……林夏?”
“嗯。”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他点点头,接过报名表,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那一瞬,她仿佛触到了电流,从指尖直窜至心口,炸开一片无声的星爆。
他低头写下她的名字编号,袖口的墨渍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林夏忽然想,这世上或许真有命运——否则,为何偏偏是这道墨渍,成了她青春里第一道无法抹去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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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她总在放学后偷偷溜回天文社。
教学楼早已空寂,只有走廊尽头的应急灯泛着幽蓝的光。她轻手轻脚推开天文社的门,总能听见阁楼传来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像宇宙的私语,又像某种隐秘的召唤。
顾星辰总在阁楼整理星图。那里是他的王国——墙上贴满了手绘的星图、彗星轨迹、变星光谱曲线,桌上堆着泛黄的《天体物理学导论》和一本边角卷曲的《星图手册》。他坐在一盏老式台灯下,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尊静默的守夜人。
林夏躲在门后,数他翻页的节奏:三秒一页,偶尔停顿,是遇到难点。她看他袖口的墨渍从深蓝褪成浅灰,边缘被反复搓洗过,却始终固执地留在那里,像他生命里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她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父亲留下的——他父亲曾是天文台的观测员,因一场意外在五年前离世。那支墨水笔,是父亲送他的十三岁生日礼物,而那道墨渍,是他在整理遗物时不小心打翻墨水瓶留下的。他从未洗掉它,也从未再用那支笔。
她开始在自己的素描本上画他。
画他仰头观测星空的侧脸,下颌线如星轨般清晰;画他调试仪器时微蹙的眉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影;画他袖口那道永不消失的墨痕,像银河的裂痕,横亘在他与世界之间。每一笔都蘸着少女的心跳,在纸上晕成模糊的星云。她不敢署名,只在角落画一颗小小的、暗淡的星,那是她为自己命名的“林夏星”——一颗永远绕着他旋转,却不敢靠近的星。
有一次,她画得太入神,忘了时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星辰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叠星图。两人对视的瞬间,林夏慌忙合上本子,素描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目光在她通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本子上。她以为他会翻开,会质问,会嘲笑。可他只是轻轻将本子递还给她,声音低得像星尘坠落:“你画得……很准。”
她怔住。
“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的角度,和今晚的实测分毫不差。”他顿了顿,忽然问,“你常来?”
“我……只是……想看看星星。”她声音发颤。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极淡,却像破晓的光,撕裂了她心中长久的阴霾。
“明天傍晚,我教你怎么用赤道仪。”他说。
那一刻,林夏觉得,整个宇宙都为她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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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观测夜,是天文社一年一度的“星轨之夜”。
校园后山的观星台被布置成临时观测点,几架望远镜如守望者般指向夜空。猎户座已悄然西沉,天琴座的织女星在东方升起,银河如一条银色的河流横贯天幕。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露水的气息,远处传来虫鸣,像宇宙的背景辐射。
林夏花了整整一个月,将自己画的星图整理成一本手绘星图集。她用不同色阶的铅笔描绘星云,用金粉勾勒星轨,每一页都附有手写注释。她在封面内侧藏了一个秘密:用极淡的铅笔描摹了他袖口的墨渍,旁边写着:“有些痕迹,比星光更永恒。”
她将本子递给他时,手心全是汗。
顾星辰接过本子,指尖划过她的掌心,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炸开,像一颗超新星,光芒短暂却炽烈。
他翻开本子,一页页看去,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他指着一张仙女座星系的素描:“这里的旋臂结构,你参考了哈勃的哪张照片?”
“是……是根据紫金山天文台的公开数据手绘的。”她小声回答。
他抬头看她,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惊讶:“你查了原始数据?”
她点头:“我想……画得更真实一点。”
他沉默片刻,轻声说:“猎户座的星轨画得真准。”
她的秘密,沉没在宇宙的寂静里。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那道墨渍或许从来不只是印记——而是他与过去之间的屏障,而她,始终站在屏障之外。
观测结束时,人群散去,只剩他们两人。顾星辰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父亲也喜欢画星图。他总说,真正的星空不在望远镜里,而在人心里。”
林夏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那道墨渍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你画的星图……”他顿了顿,“比我父亲的更温柔。”
她眼眶一热。
他将本子还给她,轻声说:“下次,能不能画一张……我们共同观测的星图?”
她怔住,随即用力点头。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有些痕迹,确实比星光更永恒。而有些心跳,终将穿越光年,抵达彼此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