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匠坊的风波平息后,长安的阳光似乎都清澈了许多。沈微婉帮着张老整理被翻乱的铺子,那些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机关制品,在她和裴景渊的小心拼凑下,渐渐恢复了原貌。张老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木鸟、木牛,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多亏了你们,这些老伙计才没被彻底糟践。”
裴景渊擦拭着一个铜制的锁具,轻声道:“张老放心,以后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他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坚定。经历过这两次暗算,他已下定决心,不能再对裴景明的挑衅一味退让。
沈微婉正用软布擦拭一架会自动报时的木钟,听到这话,抬眸看了他一眼。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将他紧抿的唇角勾勒出坚毅的线条。她忽然想起初次在洛水畔相遇时,他眉宇间的焦灼与疏离,短短数月,他似乎褪去了不少青涩,多了几分担当。
“沈姑娘,”张老忽然开口,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这老婆子嘴笨,却也看得出,你和景渊这孩子,是真对脾气。”
沈微婉的脸颊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将软布塞进袖袋:“张老说笑了,我和裴公子只是……只是朋友。”
“朋友也好,知己也罢,都是缘分。”张老慢悠悠地沏了杯茶,“景渊这孩子,看着风光,心里的苦处却不少。他打小就喜欢这些‘奇技淫巧’,可裴家的规矩重,长辈们总说他不务正业。能遇到个懂他、不笑话他的人,不容易。”
裴景渊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沈微婉,目光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深意。沈微婉心跳如鼓,连忙低下头去研究木钟的齿轮,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
自那日后,裴景渊去客栈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是送些长安的时令鲜果,有时是带来几本罕见的医书,有时只是坐在药房的角落里,看沈微婉分拣药材,一言不发,却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沈仲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日傍晚,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沈微婉晾晒刚采的草药,忽然道:“婉丫头,你觉得裴公子这人如何?”
沈微婉的手顿了顿,轻声道:“裴公子……待人真诚,心地善良,还很有才华。”
“那你可知,裴家是长安数一数二的世家?”沈仲文叹了口气,“他们那样的门第,规矩比城墙还厚。别说你是行医的女子,就算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想进裴家的门,也要过五关斩六将。”
沈微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叔父,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从未想过那些……我和裴公子,只是朋友。”
“明白就好。”沈仲文点点头,却又忍不住叮嘱,“长安不比江南,人心复杂。你行医的志向是好的,但也要守住本心,莫要被旁的事迷了眼。”
沈微婉“嗯”了一声,继续翻晒草药,只是指尖的动作,却有些发颤。她何尝不明白叔父的顾虑,只是心这东西,往往由不得自己做主。
几日后,裴景渊兴冲冲地来找沈微婉,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你看,我把药箱改好了。”
木盒打开,里面是那个自动药箱,只是边角处多了一圈细密的花纹,竟是用极细的银丝镶嵌而成,细看之下,竟是几株栩栩如生的药草——有紫苏,有当归,还有一株小小的兰草,正是她油纸伞上的图案。
“你……”沈微婉惊讶地抬眸,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银丝花纹,触感微凉,却烫得她心口发颤。
“之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想起你喜欢研究草药,就找银匠加了这些。”裴景渊的耳尖有些发红,“你出诊时带着,或许能方便些。”
沈微婉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轻声道:“谢谢你,景渊。”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裴景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光:“你喜欢就好。”
就在这时,客栈的伙计匆匆跑进来:“沈姑娘,外面有位夫人求见,说家里的孩子病得厉害,请您去看看。”
沈微婉收起药箱,对裴景渊道:“我去去就回。”
“我陪你一起去。”裴景渊毫不犹豫地跟上。
求诊的夫人姓刘,住在城南的一个胡同里。她家的孩子只有三岁,浑身滚烫,抽搐不止,已经请过两个医匠,都束手无策。刘夫人抱着孩子,哭得肝肠寸断:“沈姑娘,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沈微婉连忙放下药箱,仔细为孩子诊治。孩子的脉象急促而微弱,嘴唇发紫,是典型的惊风之症。她取出银针,快速刺入孩子的人中、涌泉等穴位,手法又快又稳。裴景渊在一旁帮忙按住孩子乱动的手脚,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的敬佩又深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体温也开始下降。刘夫人喜极而泣,非要将家里唯一的银镯子塞给沈微婉当诊金。沈微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留下几包药材,细细叮嘱了煎药的法子。
离开刘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几家窗户透出昏黄的光。裴景渊怕她摔倒,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腕。
沈微婉的身体瞬间僵住,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烫得她心慌意乱。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
“别动,这里路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
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回响。沈微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震得耳膜发疼。她偷偷抬眼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柔和,他的唇角,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走到胡同口,沈微婉猛地抽回手,脸颊红得像火烧:“到……到这里就可以了。”
裴景渊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心中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沈微婉“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却有些踉跄。走到客栈门口,她忍不住回头,看到裴景渊还站在原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四目相对,他对她笑了笑,挥了挥手。她连忙转过头,跑进了客栈,心脏却像要跳出胸腔。
接下来的几日,沈微婉总觉得心神不宁。刘夫人后来又来谢过一次,说孩子已经好了大半,还说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沈姑娘的医术,纷纷来打听。沈微婉的名声,在城南的平民百姓中渐渐传开,不少穷苦人家来找她看病,她都分文不取,有时还会免费送药。
沈仲文对此颇为支持:“医者本就该济世救人,不分贵贱。只是婉丫头,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沈微婉笑着应下,心里却明白,她之所以如此,除了医者的本分,还有一个原因——她想证明,女子行医,不仅能救治权贵,更能为寻常百姓带来希望。
这日,她正在为一个老婆婆诊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沈姑娘,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您是骗子,治死了人!”
沈微婉心中一惊,连忙跟着出去。只见客栈门口围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怀里抱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哭得撕心裂肺:“就是这个女人!我娘前几日让她看了病,吃了她开的药,今天就没了!你这个庸医,还我娘的命来!”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指责沈微婉草菅人命,也有人说她一个女子行医,本就不靠谱。
沈微婉定了定神,走到汉子面前:“这位大哥,请你冷静些。你母亲前几日确实来找我看过病,她患的是风寒,我开的都是寻常的解表药,绝不可能致命。能否让我看看你母亲的遗体,查明死因?”
“看什么看!人都被你治死了,你还想狡辩?”汉子一把推开她,“我告诉你,今天你不赔我娘的命,就别想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光天化日之下,聚众闹事,眼里还有王法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景渊带着几个护卫快步走来。他看到眼前的情景,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裴公子!”汉子像是看到了救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个女人治死了我娘!”
裴景渊没有理会他,走到沈微婉身边,低声问道:“没事吧?”
沈微婉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此事定有蹊跷。”
裴景渊点了点头,看向那汉子:“你说沈姑娘治死了你母亲,可有证据?药方呢?当时可有旁人在场?”
汉子支支吾吾道:“药方……药方弄丢了。当时就我娘一个人去的。”
“哼,连药方都拿不出来,就敢在这里污蔑好人?”裴景渊眼神一冷,“我看你是故意来找茬的!”
他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把他给我带回去,好好问问,是谁指使他来的!”
护卫们立刻上前,架起那汉子就要走。汉子吓得魂飞魄散,挣扎道:“不是我!是……是有人给了我钱,让我来闹事的!我娘根本就没死!”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惊呆了。汉子连忙掀开担架上的白布,里面根本不是什么遗体,而是一堆石头。
“是谁让你来的?”裴景渊厉声问道。
“是……是一个姓赵的管家,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来这里闹一场,说要让沈姑娘在长安待不下去。”汉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姓赵的管家?”裴景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裴景明身边,就有一个姓赵的管家。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朗声道:“大家都听到了,这是一场蓄意的污蔑。沈姑娘医术高明,悬壶济世,绝非什么庸医。以后谁要是再敢造谣生事,休怪我裴景渊不客气!”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纷纷向沈微婉道歉,称赞她是好医者。那汉子也被护卫们带走,交由官府处置。
一场闹剧平息,客栈门口恢复了平静。沈微婉看着裴景渊,心中百感交集:“又让你费心了。”
“说过了,我们是朋友。”裴景渊看着她,眼底带着一丝心疼,“只是微婉,这样的事,恐怕还会发生。裴景明既然盯上了你,就不会轻易罢手。”
沈微婉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神坚定:“我不怕。我没做错事,何惧之有?他越是想让我走,我就越要留在长安,用我的医术证明自己。”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裴景渊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微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沈微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藏着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温柔。她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那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让她再也舍不得松开。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长安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只是他们都知道,前路依旧坎坷。裴景明的暗算,家族的阻力,世俗的偏见,像一道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面前。但此刻,握着彼此的手,他们忽然有了勇气,去面对那些未知的风雨。
夜色渐浓,长安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座城市里的悲欢离合,也见证着两个年轻灵魂的靠近与坚守。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属于他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