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立春,比往年早了一周。
常绿银杏在江堤上熬过整个严冬,叶片依旧青绿,只在边缘浮出一层极浅的金,像被稀释的碘伏,沿着叶脉渗开。
沈砚夜班结束,没回家,径直开车到江堤。
凌晨五点,江面浮着薄雾,他蹲在树下,把温度计插进土壤,读数:8.4℃。
比昨天高了0.7℃。
他低头在记录本写下:“立春,土温回升,根压开始上升,常绿性状稳定。”
写完,顺手把一片落在土表的旧叶捡起——南国带回的标本,早已干瘪,却被他随身带了整个冬天,像一段需要被亲手归档的旧病程。林晚棠牵着林小满走来,孩子手里拎着一只小铁桶,桶里装着松土铲和迷你喷壶——这是她今天的“任务工具”。
立春按习俗要“打春”,她给孩子解释:给树松土,等于给春天开门。
林小满听懂了,跑到树根旁,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铲子一圈圈刨土,铁器与砂砾碰撞,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像持续低鸣的心电监护。
沈砚蹲在孩子身后,掌心覆住她的小手,带着铲子往深处走,动作轻得像在缝合最后一层皮下组织。
土粒被翻起,露出底下潮湿的暗色,像一条被重新打通的静脉回路,把冬眠的根系,一次性叫醒。土松完,林晚棠打开喷壶,里面是她提前调好的稀释营养液,比例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像开术后第一袋补液,一丝不苟。
孩子抢着要浇,她任由小满把壶口倾斜,水流呈扇形散开,落在根部,瞬间渗得无影无踪,像被饥渴组织一次性吸干的电凝烟。
沈砚抬眼,看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在朝阳下闪出细小光斑,像持续稳定的心电曲线,滴滴答答,全是生机。
他忽然伸手,覆在林晚棠后颈,额头抵着她额头,声音低得只剩气流:“根系醒了,接下来,该我们了。”“我们”的接下来,是一纸调令。
沈砚上周提交了赴边区医疗支援的申请书,期限一年,目的地是西南高原——那里海拔三千米,银杏无法存活,却有成片野生红豆杉,需要一支能独立完成心胸外科急救的队伍。
调令今天下来,落款鲜红,像一枚被紧急加盖的术前同意书。
他把文件从口袋里掏出,递到林晚棠面前,声音轻,却带着外科医生汇报术前方案时的笃定:“去吗?一起。”
林晚棠没接,只抬眼看他,眸色被朝阳映得极浅,像被雨水重新洗过的琥珀。
“手续?”
“已批,教授同意常绿试验移交团队远程监控,你的年假+外派,一并盖章。”
“孩子?”
“随行,高原幼儿园已联系,氧气房、儿童急救通道,全部就位。”
一句“全部就位”,比任何法庭判决都重,像把尚未还清的债,一次性转成终身付息。
林晚棠点头,伸手,覆在他手背,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像两片断裂的金属,在立春的风里,终于重新对齐。
沈砚侧头,看林晚棠,声音低却稳:“立春之后,是惊蛰,是春分,是常绿试验的第一次渡夏,也是我们仨,第一次渡高原。”
女人点头,手指穿过他指缝,十指相扣,车头转向江岸,远处航标灯一闪一闪,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肌细胞,在春风里,独自维持窦性节律。
车窗外的常绿银杏,叶片被夕阳映得透亮,像一条被重新打通的静脉通路,把异乡与故土,一次性连通。
沈砚忽然伸手,把那片随身携带的干瘪黄叶,放在中控台上——
金黄被夕阳映得极亮,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疤,终于找到适合的底色。
他侧头,看她,声音轻,却带着刀背般的硬度:“把旧叶带走,把常绿留下,把圆心,搬去高原。”
林晚棠点头,反手,把那片黄叶收进贴身口袋,像把一段旧时光,重新封存。
车驶离江堤,后视镜里,常绿银杏渐渐缩小,最后只剩一颗青绿的光斑,像一颗被重新归位的心肌细胞,倔强地,维持窦性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