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镇政府，小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于适让值班人员给王志国倒了杯水，然后示意你坐在他旁边负责记录。

他没有绕任何圈子，开门见山：“王师傅，现在没有外人，你把你的诉求，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哪些是你认为当年拆迁补偿里亏了的，依据是什么。不要带情绪，就说事实和你的要求。”

或许是于适这种公事公办、不拖泥带水的态度反而让人更容易冷静，王志国虽然语气还是有点冲，但确实开始一条条数落起来：房子面积折算不合理、宅基地补偿没算、装修损失、过渡安置费没给足、甚至还有精神损失费……

于适听得非常仔细，偶尔会打断他，追问细节：“你说面积折算不合理，依据是什么？当时测量的图纸和补偿标准文件你看过没有？”“宅基地补偿的政策依据是哪一条？”“过渡安置费区里有统一标准，你认为没给足，是认为标准不合理，还是执行的时候克扣了你的？”

他的问题非常精准，直指要害，很多地方王志国根本答不上来，只是反复强调“我就是觉得亏了”、“别人家都拿了多少多少”。

于适并不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指出：“觉得亏了，和政策规定亏了，是两回事。解决问题要讲政策，讲依据，不能凭感觉。”

他让王志国把他所有的诉求和所谓的依据都列出来，然后对于你说：“云禾，把他提到的这些点，尤其是涉及具体政策和数据的，一一记清楚。”

接着，他转向王志国，语气严肃而明确：“王师傅，你今天提出的这些问题，镇里会逐一核实。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且在政策框架内能解决的，我们会研究方案。但明确不符合政策规定的，比如你要求的超额补偿和精神损失费，绝对没有可能。政府的补偿方案是基于法律法规和当时政策制定的，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菜市场。”

“今天你先回去。下周三，还是这个时间，你到这里来。”于适看了一眼日历，“我会给你一个正式的、基于政策和事实的答复。但如果下次你再采取今天这种围堵区政府的方式表达诉求，我们将不会再以谈话的形式解决，而是会依法处理你的扰序行为。”

他的话清晰、坚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却也没有丝毫敷衍和欺骗。

王志国似乎被这种前所未有的直接和强硬镇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嘟囔着“那就下周三再说”，然后站起身，有些悻悻然地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剩下你和于适。你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于适揉了揉眉心，看向你：“把他今天提的所有诉求点，尤其是涉及具体政策和数据的，整理成一个清单。然后联系拆迁办和档案室，调取当年左营子村拆迁的所有政策文件、补偿标准明细、以及王志国一家的补偿协议和相关手续文书。下周三之前，我们必须把所有情况核实清楚，给他的答复，每一句都要有政策依据，站得住脚。”

“好的，于委员，我马上就去办。”你立刻应下，心里清楚，这个周末，又泡汤了。

“明天开始弄吧。”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你愣了一下，抬起头。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目光扫过你带着些许倦意的脸：“今天辛苦你了。我先去和镇长、书记汇报一下刚才的情况和处理结果。”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才接着说道，“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我请你吃个饭。我调来这几天，辛苦你了。”

请你吃饭？

你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摆手，话都说得有点磕巴：“不用不用！于委员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分内的工作，应该做的！而且…而且能跟着您这么优秀的领导学习，是我的荣幸才对，真的不辛苦！”

你一口气说完，脸颊都有些发烫。跟领导单独吃饭？这简直比连续加三天班压力还大！

于适看着你慌乱拒绝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坚持也没再说客套话，只是极轻地颔首了一下，淡淡地说了句：“在这等着。”

然后便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小会议室，留下你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这位领导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的体恤下属？还是……有别的工作要边吃边谈？你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门口，感觉自己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僵硬地坐回椅子上，盯着笔记本发呆，心跳却莫名地快了几分。

你在空荡荡的小会议室里等了将近半小时，心里正忐忑着他是不是忘了这茬或者只是随口一说，走廊外才终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于适推门进来，手里依旧拿着车钥匙，言简意赅：“走。”

你赶紧拿起包跟上。

他开车带你去了离镇政府不远的一家装修雅致的私房菜馆，环境很安静，适合谈话。落座后，他将菜单递给你，你连忙摆手说您点就好。他也没推辞，翻着菜单，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有什么忌口吗？”

你老实地回答：“不吃西红柿，其他都行。”

他点了点头，快速点了三菜一汤，然后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等菜的时候，短暂的沉默让你有点不自在。于适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似乎很随意地开启了话题：“听陈博说，你父母也都是在体制内工作的？”

你点了点头：“嗯，是的。”心里有点惊讶于陈主任连这个都跟新领导说了。

“难怪，”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陈述事实，“家风熏陶，能养出你这么踏实优秀的女儿。”

你被他这句直接的评价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热，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却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回了工作上，仿佛刚才那句只是随口铺垫：“王志国这件事，抛开政策和历史文件，你怎么看？说说你的想法。”

你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领导在考校你的独立思考能力。你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王志国的表现和之前了解到的一些碎片信息，整理了一下思路，谨慎地开口：“于委员，我觉得王志国这件事，根源可能不完全在钱上。他反复强调自己亏了，但很多具体政策他又说不清，更像是一种……长期积累的不满和失落情绪需要发泄。当年强拆，虽然程序合法，但手段可能比较生硬，没有充分照顾到他的情感和实际困难，让他觉得被欺负了，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他现在隔三差五闹，一方面是想试探能不能争取点额外利益，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获得一种……关注和认可，证明他当年的坚持不是毫无道理的？”

你说到一半，服务员开始上菜了。于适抬手示意了一下，打断了你：“先吃饭，边吃边说。”

你点点头，拿起筷子，但心思还在刚才的话题上，继续顺着思路说：“所以我觉得，下周给他答复的时候，除了严格按照政策一条条驳斥他不合理的要求之外，或许……可以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看看有没有一点点非常微小的人文关怀空间？比如，他如果对现在安置房的物业或者哪里有点小困难，我们能不能协调社区帮他解决一下？让他感觉到政府不是冷冰冰的，也在关注他现在的实际生活，而不仅仅是纠结于过去的补偿？当然，这必须在坚决不开口子的前提下……”你说完，有点不确定地看着于适。

于适安静地吃着饭，听你说完，并没有立刻表态。他慢条斯理地喝完碗里的汤，才放下勺子，看向你，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分析得不错，看到了情绪层面和实际诉求可能脱节的问题。”他肯定了你的思路，然后话锋一转，做出了一个让你意想不到的决定，“这件事，接下来由你全权负责跟进。”

你猛地抬起头，差点被米饭呛到：“我……我全权负责？”

“嗯。”于适的表情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拆迁补偿的政策红线绝对不能碰，这是底线。但在你刚才说的那些‘微小的人文关怀’层面，你可以去尝试、去沟通。最终方案向我汇报。最近辛苦一点，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到底，处理好。”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绝对的信任和放手。你感觉肩头猛地一沉，但一股被认可的激动和跃跃欲试的挑战感也随之涌了上来。

“好的，于委员！我一定尽力办好！”你郑重地点头，感觉这顿饭，突然变得意义非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