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转过年来，天慢慢暖了，池子里的睡莲叶子舒展开，像铺了层绿毯子。陈阳找了把旧刷子，蹲在池边给木头栏杆刷桐油，刷完晾在太阳底下，油亮亮的，倒比之前更精神了。苏晓冉蹲在旁边择菜，是早上老奶奶送来的菠菜，嫩得能掐出水。“这栏杆刷完，再用个三年五年没问题。”陈阳说着，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苏晓冉抬头看了看，“是比之前好看，就是味儿有点大，过两天就散了。”

鸡窝里新孵了窝小鸡，黄茸茸的，总在院子里东啄西啄。苏晓冉找了个竹筐，里面铺了旧棉絮，晚上就把小鸡放进去，摆在灶房门口，离煤炉近，不怕冻着。有天早上，她刚开灶房门，就见那只最肥的芦花鸡守在竹筐边，脖子伸得老长，见她过来，还“咯咯”叫了两声，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崽。苏晓冉笑着撒了把小米，“知道你护崽，放心，没人偷你的宝贝。”

那个初中生叫王小树，放了学还是往工坊跑。他现在做椅子越来越顺手，之前歪歪扭扭的腿，现在用尺子量得仔仔细细，误差超不过半厘米。小李蹲在旁边看他刨木头，“这活儿练得差不多了，下次试试做个带抽屉的书桌？”王小树眼睛一亮，“能行吗？我怕做不好。”“怕啥，”小李递给他一块新刨好的木板，“谁不是从‘做不好’开始的？我第一次做书架，层板都装反了。”

王小树真就开始琢磨书桌。他先在草稿纸上画样子，画了改，改了画，光是抽屉的尺寸就算了三天。有天放学晚了，工坊里就剩他一个，还在拿着铅笔比划。林薇来取相机，见他趴在桌上，鼻尖快碰到纸了，“还没弄完？”王小树抬头，脸上沾了点木屑，“林薇姐，你说抽屉安在左边好还是右边？”林薇凑过去看了看，“左边吧，大多数人右手写字，不碍事。”“对哦！”王小树一拍脑袋，赶紧改过来，“我咋没想到。”

夏天一到，小池子成了孩子们的据点。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总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扒着栏杆，盯着水里的鱼看。陈阳在棚子底下支了张竹床，谁热得受不了，就去躺会儿。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每天都带个玻璃罐来，罐子里装着馒头渣，一点一点撒进池子里。“爷爷说，喂鱼不能急，不然它们会抢得打架。”她一本正经地跟旁边的小男孩说。陈阳听着，在旁边嘿嘿笑，“这小丫头，比我懂行。”

山里的小图书馆慢慢填满了。校长隔三差五就发照片过来，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有故事书，有科普画册，还有几本旧的字典。孩子们放学就往那儿钻，有的坐着，有的蹲着，看得一动不动。有张照片里，王小树教过的那个小女孩，正踮着脚给比她矮的孩子念故事，小脸上满是认真。王小树看到照片时，脸有点红，“我没教她这个啊。”小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本事都是会传染的。”

年轻妈妈的木工体验课越来越火，周末得提前预约才能排上。有回一个爸爸带儿子来，父子俩合作做个木头小车，爸爸笨手笨脚的，总把钉子敲歪，儿子在旁边急得跳脚，“不是那样！王小树哥哥教过，钉子要对准线！”最后小车做得歪歪扭扭，父子俩却笑得特别开心。年轻妈妈在旁边拍了视频，配文：“笨拙的认真，比完美的成品更珍贵。”

“老物件故事角”又添了新东西。一个穿蓝布衫的大爷，抱来个旧算盘，算珠都磨得发亮了。“这是我爹当年跑船时用的，算账从不出错。”大爷拨了拨算珠，“噼啪”响，“现在有计算器了，这玩意儿没人用了，放这儿，比扔了强。”陈阳找了块红布，垫在算盘底下，摆在旧铜锁旁边，“都是走过年月的东西，得好好待着。”

入秋的时候，王小树的书桌终于做成了。不算特别精致，抽屉有点紧，得用点劲才能拉开，但桌腿稳稳当当，桌面刨得光光的，摸上去滑溜溜的。他没舍得自己用，托周明捎去了山里，“给那个念故事的小妹妹，她总趴在地上看书，对眼睛不好。”周明回来时带了张纸条，是小妹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谢谢小树哥哥，书桌很香，像太阳的味道。”王小树把纸条夹在课本里，看一次，嘴角就翘一次。

工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退休的老师来帮忙整理老物件，有年轻的妈妈来学做木头玩具，还有像王小树这样的半大孩子，放学后就扎在这儿。小李找了块大木板，钉在墙上当留言板，谁有新想法，或者想找搭档做个东西，就写在上面。有人写“想做个木头鸟窝，谁会削树枝？”下面立刻有人回“我会，周末来。”有人写“求教程，怎么把木头磨得不扎手？”后面跟着画了个简单的步骤图，旁边还画了个笑脸。

冬天来得悄无声息，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陈阳正在给工坊的窗户糊棉纸。苏晓冉在屋里蒸馒头，白胖胖的馒头在屉子里冒着热气，香味飘得老远。王小树带着两个山里来的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还把工坊里废弃的木头块当胳膊。“像不像小李师傅？”一个孩子指着雪人笑。小李从屋里探出头，“敢拿我开涮？看我不把你们的雪人胳膊卸了！”说着就追出去，院子里的笑声差点把雪都震下来。

周明带了个好消息，出版社捐的新书到了，足足有两大箱，有童话，有自然科学，还有几本适合老师看的教学书。他雇了辆车，拉着书往山里赶，王小树非要跟着，说“顺便看看我的书桌有没有被磕着”。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车在山路上打滑，走得慢悠悠的。王小树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白茫茫的山，“周明哥，明年春天，这儿是不是会开满花？”周明点头，“嗯，野桃花、山杏花，漫山都是。”“那到时候，我们来种棵树吧，就种在图书馆门口。”王小树说得认真，“让它陪着书，陪着孩子们长大。”

到了山里，校长带着孩子们在村口等，脸冻得通红，见了他们，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新书被搬进图书馆时，孩子们排着队帮忙，小手捧着书，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什么宝贝。那个念故事的小妹妹，拉着王小树的衣角，把他拽到书桌前，“你看，我在抽屉里放了片枫叶，干了之后，红红的，可好看了。”书桌果然没磕着，只是桌面多了几道浅浅的划痕，是孩子们用铅笔写作业时不小心划的，反倒添了几分人气。

回程时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在雪地上，亮堂堂的。王小树靠在座椅上，有点困，嘴里嘟囔着“明年一定要种棵最好看的树”。周明看着他，心里软软的，他想起刚认识这孩子时，他拿着歪歪扭扭的拐杖，一脸紧张地问“我能行吗”，而现在，他已经会规划一个关于春天的约定了。

年后开春，王小树真的带着树苗去了山里。是棵樱桃树，他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不算特别粗壮，但枝桠上已经鼓了小小的芽。孩子们围着他，看他挖坑、扶树、填土，校长在旁边帮忙浇水，说“等结了樱桃，我们就摘下来，放在书桌上，让看书的孩子都能尝到甜滋味”。

樱桃树种下的那天，阳光特别好，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暖融融的。王小树摸着树干，突然觉得，所谓长大，可能就是从学着做一把椅子开始，慢慢知道，有些事不用急，有些约定，值得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等。就像这棵树，现在看着不起眼，可总有一天，它会枝繁叶茂，会开出满树的花，会让每个路过的人，都想起某个春天，一群孩子蹲在泥土里，埋下了一个关于等待的秘密。

工坊里的留言板换了新的，最上面用红粉笔写着一行字：“樱桃树的芽破了，你们的春天，也该醒啦。”下面画了个简单的笑脸，旁边歪歪扭扭地跟着好多小笑脸，像一片刚冒头的春芽，挤挤挨挨的，透着股挡不住的劲儿。

陈阳看着那些笑脸，蹲在池边给睡莲浇水。水面上的绿叶子又宽了些，有朵花苞偷偷鼓了起来，像个攥紧的小拳头，正憋着劲儿，要给这个春天，一个甜甜的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