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烟丝和那条新毛巾,像两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舅母是纯粹的感激,而舅父接过烟丝时,眼神却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欣慰、尴尬,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算计。
平静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怀青啊,”饭后,舅父会状似随意地开口,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近日物价飞涨,家里开支……你那儿若还有余钱,先挪几块洋钿给我,我去买米,过几日便还你。”他的理由总是那么冠冕堂皇,关乎这个“家”的生存。
我沉默着,从里屋枕头下取出几张纸币递给他。他接过,脸上的焦虑瞬间化为一种轻松的、甚至带点谄媚的笑意:“哎哟,还是我们怀青懂事,解了燃眉之急了。”
下一次,变成了:“几位旧同僚难得一聚,总要吃杯茶,我手头正好不便……” 再下一次,是:“你舅母咳嗽总不见好,想抓两副好点的方子……”
每一次,都有无可指摘的理由。 每一次,都伴随着“过几日便宽裕了”的空头承诺。 每一次,数额都在悄悄变大。
我开始警觉。家里的米缸并未见多,舅母的咳嗽也还是老样子。舅父出门的次数却莫名多了起来,有时夜深才归,身上带着一股廉价的烟酒气和一种输光了家当后的颓丧与亢奋混合的怪异气息。
舅母的眉头越锁越紧,却只是默默叹气,偶尔低声嘟囔一句:“又出去……哪里来的钱……”但她从不敢当面质问。
我终于确定,那点我当戒指换来的、本想贴补家用的钱,正像水一样,通过舅父的手,无声地漏进一个无底的黑洞里。
我不能允许这样下去。
当他再一次搓着手,用“书局新到了一批好书,机会难得”为由向我开口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去拿钱。
我坐在原地,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一旁的舅母也停下手中的针线:
“舅父,我没了。” “我的钱,上次给您抓药,已经用尽了。”
舅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底下流露出的是措手不及的惊愕,以及一丝被拒绝后的愠怒。
“没了?”他的语调扬了起来,带着明显的不信和胁迫,“怀青,你……你莫要哄骗舅父。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候,你……”
“是真的,舅父。”我打断他,目光没有躲闪,“我只有那么一点体己钱,您都是知道的。若是家里真艰难,我明日就去看看,有没有哪家招女工书记的,我也能赚些回来。”
我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谎言和体面。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胡闹!我苏家的女儿,出去抛头露面做女工?成何体统!你……你把我这舅父的脸面置于何地!”
他发怒了。但这愤怒如此虚张声势,如此色厉内荏。他用“脸面”和“体统”作为武器,来掩盖他真正的目的和窘迫。
舅母吓得站了起来,想劝又不敢开口,只是无助地看着我们。
我没有退缩,依旧平静地,甚至带点怜悯地看着他表演。
他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化为一声重重的冷哼,拂袖而去,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瑟瑟发抖的舅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堪的、破碎的寂静。
我知道,那层温情的面纱,已被彻底撕破。 一种比明抢更冰冷的寒意,开始在这房子里弥漫开来。
它不声不响,却日夜不停地蚀咬着这个家,也蚀咬着我对人性最后的一点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