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风波过后,木兰围场的气氛愈发诡谲。乾隆震怒下的彻查如同梳子般篦过营盘的每一个角落,粘杆处和内务府的人马日夜不休,盘问、搜查、对峙,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然而,那名代号“沙狐”的西域杀手如同人间蒸发,其来历和接应者被抹得干干净净,线索再次中断于那几枚古怪的银钱和简陋的地图。
这种结果,既在昭华意料之中,也更让她心底发寒。对手的狡猾与能量,远超想象。但经此一役,她也向所有人,尤其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明确传递了一个信号:她,爱新觉罗·昭华,绝非易与之辈!
就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拉旺多尔济送来的那柄狼牙匕首,更像是一份意味深长的战书,或是一份……独特的“赞叹”。
匕首被昭华收入匣中,并未随身佩戴,但其冰冷锐利的触感和鞘上那振翅鹰隼的图腾,却时时提醒着她与那位草原亲王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这日傍晚,夕阳将草原染成一片瑰丽的紫金色。昭华以散心为由,只带了小桃一人,骑马来到营地外不远处一座缓坡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连绵的营帐和远方的群山,暂时远离了营盘内的压抑与算计。
她勒住马,望着天边壮丽的晚霞,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自由气息的空气。连日来的紧绷神经,在此刻才稍稍放松。小桃安静地侍立在几步之外,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昭华无需回头,便知来人是谁。那股混合着皮革、青草和淡淡雄性气息的独特压迫感,除了拉旺多尔济,不会有第二人。
拉旺多尔济骑着那匹神骏的黑马,在她身旁不远处停下。他今日未着亲王礼服,只穿了一身便于骑射的玄色劲装,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霞光下,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公主好雅兴。”他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寂静。
昭华并未转身,目光依旧望着远方,语气平淡:“营中烦闷,出来透透气。亲王殿下不也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吗?”她刻意将他的出现归结为“巡视”,划清界限。
拉旺多尔济低笑一声,笑声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小王并非巡视,只是……恰好也觉烦闷,信马由缰,不想在此偶遇公主。看来,你我倒是有些缘分。”
“缘分?”昭华终于转过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疏离的弧度,“殿下说笑了。在这围场之中,任何‘偶遇’,恐怕都难称巧合。”
拉旺多尔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非但不恼,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激赏。他驱马靠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可以清晰看到对方眼中的倒影。
“公主总是如此清醒,倒让小王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他看着她被霞光映照得格外清晰的眉眼,那张脸依旧带着少女的精致,但眉宇间凝聚的沉稳、冷静以及偶尔掠过的锐利,却让她拥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独特魅力。
“殿下有话,不妨直言。”昭华不欲与他绕圈子。
拉旺多尔济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既然如此,小王便直说了。公主日前那一箭……着实令小王惊叹。”他的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赞赏,“并非仅仅因为精准。而是那种千钧一发之际的冷静,那种绝地反击的果决,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小王纵横草原多年,见过无数勇士,但如公主这般……实属罕见。”
他的赞叹,发自内心,不带丝毫虚伪。这反而让昭华心中更加警惕。她垂下眼帘,掩饰住其中的波澜:“殿下过誉了。绝境求生,不过本能,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拼命一搏。”
“拼命一搏的人很多,”拉旺多尔济缓缓道,“但能搏得如此漂亮、如此精准的,万中无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公主,你可知,在小王看来,你就像草原上最珍贵的海东青,天生就该翱翔于苍穹,而非困于金丝笼中,对着镜湖顾影自怜。”
海东青!满人心中最神骏的猎鹰!这个比喻,比之前的“雏鹰”更加直接,也更加……危险。它暗示的,是一种彻底的解放与征服。
昭华的心脏猛地一跳,抬起眼,直视着他:“殿下此言何意?昭华是大清的公主,紫禁城是昭华的家,何来‘金丝笼’之说?”
拉旺多尔济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家?还是……战场?囚笼?公主心中自有答案。小王只是觉得,以公主之才,之能,之胸襟气魄,这四方宫墙,未免太过委屈了。”他话锋一转,指向眼前无垠的草原,“你看这天地,何等广阔!草原儿女,纵马高歌,快意恩仇,生当如此,死亦无憾!难道公主就从未向往过这种……自由吗?”
自由……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昭华的心上。如何能不向往?林惊鸿的灵魂深处,渴望的正是无拘无束、仗剑天涯的自由!但她是昭华,她的肩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与枷锁。
“自由,固然令人向往。”昭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但世间从无绝对的自由。草原纵有万里,亦有其法则与边界。紫禁城虽方寸之地,亦有其秩序与责任。昭华身为皇女,自有其当为与不当为。”
拉旺多尔济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欣赏她的清醒,也……惋惜她的清醒。
“公主果然通透。”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惋惜,“只是……可惜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公主可曾想过,若有一日,这金丝笼不复存在,或者……公主拥有了足以打破这笼子的力量,届时,公主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在昭华耳边炸响!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大清内乱?还是……鼓励她争夺至高无上的权力?!
昭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殿下说笑了。昭华只愿大清国泰民安,皇阿玛龙体康健,额娘与弟弟平安喜乐。至于其他……非昭华所能想,亦非昭华所愿想。”
她再次明确地划清了界限,将话题引向了“忠孝”与“安稳”。
拉旺多尔济看着她那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知道今日无法再进一步。他笑了笑,不再逼迫,转而道:“是小王失言了。公主心怀家国,令人敬佩。”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落,风露渐寒,公主还是早些回营吧。近日营中不甚太平,公主还需多加小心。”
他这话,既是关心,也是提醒。
“多谢殿下提醒,昭华告退。”昭华微微颔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公主,”拉旺多尔济忽然又叫住她,声音低沉,“那柄匕首,虽是小王心意,但更希望公主……永远没有用它的时候。”
昭华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策马带着小桃向营地方向而去。
拉旺多尔济独自留在坡上,看着那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赞叹、欣赏、惋惜、野心、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异样的情愫,交织在一起。
这个大清公主,像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冰山,他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其深处的寒冷与……耀眼。他渴望征服,渴望探寻,更渴望……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成为他宏图霸业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辰。
“海东青……”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飞向我的苍穹。”
而另一边,昭华在返回营帐的路上,心潮亦难以平静。拉旺多尔济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毫不掩饰的赞叹,赤裸裸的招揽,以及对“自由”的描绘,都精准地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矛盾。
英雄相惜?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棋逢对手的警惕,是立场不同的博弈。拉旺多尔济是雄鹰,是狼王,他给予的“自由”,必然是带着锁链的。而她所求的,是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
回到帐中,她拿出那柄狼牙匕首,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刃身。拉旺多尔济,你越是赞叹,越是逼近,就越让我看清你我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是……你的出现,你的话语,也让我更加明确了自己想要什么,以及……需要变得多么强大,才能得到它。
她将匕首缓缓归鞘,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赞叹也罢,相惜也罢,在这权力与野心交织的角斗场上,唯有实力,才是永恒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