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箐记得很清楚,陈宇出生那天,天空像被戳破了的墨色棉絮,冷雨噼里啪啦砸在医院的玻璃窗上,汇成蜿蜒的水痕,把窗外的世界晕成一片模糊的灰。他讨厌下雨,雨水总让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连鞋底踩在地上都黏糊糊的,像被什么东西拽着脚步。
那天他穿着妈妈上周刚买的蓝色外套,袖口还沾着幼儿园手工课剩下的彩泥印。爸爸牵着他的手走进病房时,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爸爸的掌心。病床上的妈妈脸色苍白,却笑着看向被包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小东西——那就是他的弟弟,陈宇。
陈箐踮着脚尖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襁褓的边缘。里面的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皱得像颗晒干的橘子皮,稀疏的胎发贴在头皮上,连眉毛都淡得看不见。他偷偷瞥了眼旁边的爸爸,又看了看妈妈,心里嘀咕:一点都不像爸爸的浓眉毛,也不像妈妈的双眼皮,真丑。
爸爸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红苹果,水果刀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削出的苹果皮连成一长条,垂在半空晃悠。妈妈的目光始终黏在襁褓上,眼神软得像棉花糖,嘴角噙着的笑是陈箐许久没见过的温柔。阳光透过雨帘斜斜照进来,刚好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形成一圈暖融融的光晕。陈箐站在光晕外面,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误闯别人家里的客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哇——”刺耳的啼哭声猛地炸开,陈宇像是被窗外的雨声惊扰,小身子在襁褓里扭来扭去。爸爸立刻放下苹果刀,伸手去试襁褓的温度;妈妈也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嘴里念叨着“是不是饿了”。忙乱中,爸爸回头看了眼愣在原地的陈箐,挥了挥手说:“箐箐,你去那边椅子上呆着,别挡着路。”
陈箐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他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眸,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墙壁的寒意透过外套渗进来,和心里的空落落搅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喂完奶,终于朝他招了招手:“箐箐,过来让妈妈看看。”他磨磨蹭蹭走过去,妈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带着淡淡的奶香。“箐箐,你现在是哥哥啦,以后要多照顾照顾弟弟,知道吗?”
陈箐看着妈妈脸上的笑容,忽然想起以前自己生病时,妈妈也是这样摸着他的头,眼神里全是关切。可自从上周爸爸蹲下来告诉他“你要有弟弟了”之后,这样的笑容就很少见了。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小机器人,机械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妈出院那天,雨终于停了,可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陈箐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看着爸爸怀里抱着的襁褓,一路都没说话。以前每次出门,爸爸都会让他坐在前面的大梁上,还会故意晃动车把逗他笑,可今天,大梁空着,爸爸的注意力全在怀里的小东西身上。
回到家,陈箐发现家里好像变了个样子。以前客厅的茶几上总是摆着他的积木和绘本,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奶瓶、尿布和摇铃。妈妈的嘴里不再是“箐箐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而是“小宇是不是饿了”“小宇怎么又哭了”。爸爸下班回家,第一句话也从“我的宝贝儿子呢”变成“快让我看看小宇”。那些围绕着陈宇的话语像细密的网,把整个家都罩了起来,陈箐站在网外,连插句话的缝隙都找不到。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箐上了一年级。他很聪明,第一次期中考试就考了双百,还得了张“学习小标兵”的奖状。放学路上,他把奖状紧紧攥在手里,手心都出了汗。他想象着爸爸看到奖状时会把他举得高高的,妈妈会系上围裙给他做最爱吃的红烧肉,就像以前那样——哪怕只是作业本上老师写了句“字迹工整”,爸爸都会兴奋地抱着他转圈圈。
推开家门,客厅里传来陈宇咿咿呀呀的笑声。妈妈正趴在地毯上,陪着陈宇玩拨浪鼓;爸爸坐在沙发上,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陈箐深吸一口气,跑过去把奖状递到他们面前:“爸爸!妈妈!你们看!我得奖状了!”
妈妈抬头看了眼,笑着说:“箐箐真棒,快把奖状收好。”爸爸也点点头:“真厉害,继续加油。”说完,两人的目光又立刻落回了陈宇身上。陈宇抓起拨浪鼓朝他们晃了晃,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逗得爸妈哈哈大笑。
陈箐手里的奖状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边角都被他捏得皱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家三口,鼻子突然酸酸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曾经把他当成全世界的爸爸妈妈,现在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了?他走到婴儿床旁边,盯着里面正啃着脚丫的陈宇。这个小家伙已经长开了些,脸蛋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可陈箐还是觉得他不好看。他想不通,这个只会哭、只会笑、只会吃的小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把爸妈的爱全都抢走?
正盯着看,陈宇突然停下了啃脚丫的动作,咧开没牙的嘴,对着陈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滴在胸前的围兜上。陈箐眉头一皱,像被烫到一样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趴在书桌上,看着玻璃板下压着的以前的照片——那是他三岁生日时拍的,爸爸举着他,妈妈端着蛋糕,三个人笑得一脸灿烂。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砸在照片上,把妈妈的笑容晕成了一片模糊。
陈宇学说话的速度比同龄孩子慢些,妈妈为此还特意去咨询过医生。那天周末,爸妈要去超市采购,临走前妈妈反复叮嘱陈箐:“箐箐,你看好弟弟,别让他爬远了,渴了就给他喂点温水。”陈箐不情不愿地答应着,心里却盼着爸妈能快点回来。
他坐在地毯上写作业,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爬爬垫上的陈宇。小家伙穿着黄色的连体衣,像只小鸭子一样,慢悠悠地朝着他爬过来。陈箐故意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可身后的爬动声却越来越近,最后,一个软软的小身子撞在了他的腿上。
他无奈地转过身,蹲下身看着陈宇。小家伙仰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嘴角还挂着口水。陈箐刚想伸手把他推回爬爬垫,就听见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从陈宇嘴里冒出来:“哥……哥哥。”
陈箐愣住了,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凑过去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陈宇眨了眨眼,又清晰了些地叫了一声:“哥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陈宇毛茸茸的头顶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陈箐看着眼前这个小家伙——他已经不是那个皱巴巴的小不点了,脸蛋圆润,皮肤白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有那么一瞬间,陈箐的心跳漏了一拍,心里那片坚硬的角落,好像被这声软软的“哥哥”戳开了一个小口。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陈宇的脸颊。小家伙的皮肤软软的,像棉花糖一样。陈宇以为他在和自己玩,兴奋地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塞。陈箐赶紧抽回手,眉头又皱了起来,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点。
从那以后,陈箐对陈宇的态度好了些,可心里的委屈却一点没少。他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被陈宇霸占了;他珍藏的变形金刚,只要陈宇伸手去摸,妈妈就会说:“箐箐,让弟弟玩玩,你都长大了,这些玩具也不玩了。”他攒了好久零花钱买的漫画书,被陈宇撕得面目全非,妈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宇还小,不懂事,妈妈再给你买一本。”可妈妈从来没兑现过承诺。
陈宇上幼儿园那年,家里做了次“大改造”。爸妈把陈箐房间里的衣柜挪了位置,塞进了一张小小的儿童床,又添了一张书桌。妈妈说:“箐箐,小宇还小,一个人睡害怕,以后你们兄弟俩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陈箐看着自己原本宽敞的房间变得挤挤巴巴,属于自己的空间只剩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心里的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可当他看到妈妈带着歉意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妈妈为难。
更让他头疼的是,陈宇每晚都会抱着他的小枕头,站在陈箐的床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我怕黑,我想和你一起睡,好不好?”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被雨淋湿的小狗,让人不忍心拒绝。
陈箐每次都会皱着眉头,假装不耐烦地说:“上来吧,别说话。”陈宇就会立刻兴奋地爬上床,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身边,还会小声保证:“哥哥,我睡觉很老实的,不会踢到你的。明天能不能还跟你一起睡呀?”
两人离得很近,陈箐能闻到陈宇身上淡淡的奶香味,那是妈妈给陈宇用的沐浴露的味道。有一次夜里,陈宇突然哭了起来,陈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小家伙正攥着他的衣角,嘴里念叨着“妈妈”。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陈宇的后背,像妈妈以前哄他那样,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没过多久,陈宇的哭声就停了,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陈箐看着身边熟睡的弟弟,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只温顺的小猫。他忽然想起那天陈宇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样子,想起妈妈说的“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心里的委屈好像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有个小小的人,开始依赖他了。
那天晚上,陈箐睡得很安稳。窗外又下起了雨,可他却没那么讨厌了。雨滴敲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温柔的摇篮曲,陪着他和身边的小家伙,一起进入了梦乡。他隐隐觉得,或许有个弟弟,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