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钢铁森林的风声
沈从安的影像消失后，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唐雨柔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直到皇城璀璨的灯火开始逐一熄灭，被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吞噬。首相那番话语，既是警告，也是默许，更像是一份战书。他将棋盘摆开，邀请李昊入局，而她，唐雨柔，则是太子身边最重要的那枚棋子，既是护卫，也可能是弃子。
她没有丝毫犹豫。三天后，当太阳第一次亲吻天枢市的地平线时，一项名为“烛龙”的计划已悄然启动。
这并非一次仓促的决定。在司礼长官邸地下的三层，一个与紫微宫任何官方网络都物理隔绝的指挥中心里，唐雨柔换上了一身灰色的战术作训服，头发利落地束成马尾。她面前的全息沙盘上，正以毫米级的精度模拟着从首都天枢到南方云州的整条路线。
“老九，”她对着通讯器，声音冷冽而清晰，“身份信息确认。”
“确认完毕，‘龙女’。”耳机里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那是她最信任的副手，一个只存在于代号中的影子。“李明，燕州大学历史系交换生，研究方向为近代工业史。唐静，其随行助教。所有背景资料已植入国家数据库，天衣无缝。”
龙女，是唐雨柔在“烛龙”网络中的代号。
“交通工具呢？”
“‘东风’物流的重型磁悬浮货运车，编号K77。我们改造了其中一个标准集装箱，内部生活设施齐全，配备独立维生系统和信号屏蔽。外部看起来和运送高精尖设备的上万个集装箱毫无区别。它将在四小时后进入皇城地下货运干线。”
“云州的‘画眉’联系上了吗？”
“已对接。她在云州大学的教职是最好的掩护。安全屋也已备好，位于旧工业区的边缘，人员混杂，便于隐蔽。”
唐雨柔看着沙盘上那条代表着他们路线的红色光线，它像一条纤细的血管，延伸进代表着云州的、犬牙交错的复杂区域。她知道，这趟旅程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很好。执行最终方案。”她下达了最后的指令，随后关闭了所有屏幕。指挥中心瞬间陷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当天中午，皇太子李昊以“偶感风寒，需静养数周”为由，谢绝了所有公务。而在紫微宫深处，一处最不引人注意的物资补给通道内，他和唐雨柔登上了那个伪装成货运集装箱的移动堡垒。
当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宫廷里最后一点熟悉的气息时，李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兴奋。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二十平米见方的空间，这里有两张舒适的单人床，一个紧凑的卫浴间，以及一整面墙的超高清显示屏，此刻正模拟着普通车窗外的景色。
“真不敢相信，我们真的出来了。”他笑着对唐雨柔说，眼中闪烁着对未知旅程的憧憬。
唐雨柔已经换回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色便装，她正在检查一个伪装成登山包的应急装备，里面从高能营养棒到微型电击器一应俱全。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从现在开始，您是李明，我是唐静。请记住，我们是师生。”
“好的，唐老师。”李昊从善如流，甚至还调皮地朝她鞠了一躬。
他身上的皇室贵气，即使穿着普通的夹克衫也难以完全掩盖。但那种被压抑已久的活力，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完美的符号。唐雨柔看着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动了些许，但立刻又被理智勒紧。
磁悬浮货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地下轨道，以亚音速向着南方疾驰。显示屏上的景色飞速变换，从规整的首都郊野，到广袤的平原，再到连绵的丘陵。李昊几乎是贴在屏幕上，贪婪地看着外面那个他从未真正接触过的世界。他会为了一片金色的油菜花田而赞叹，也会为了一座小镇上空的炊烟而陷入沉思。
“你看，雨柔，”他指着屏幕上一列慢速行驶的传统火车，上面挤满了乘客，“他们要去哪里？他们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在宫里，我们看到的只有数据报告，人口、GDP、就业率……但在这里，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大多数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唐雨柔坐在他对面，手中捧着一个平板终端，上面是云州最新的社会舆情动态。“他们关心的是下个月的房租，是孩子的学费，是工厂会不会裁员。他们没有时间抬头看星空，更不会关心谁坐在紫微宫的御座上。”
“那是因为我们离他们太远了。”李昊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他们知道，御座上的人正在努力地想要了解他们、帮助他们，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唐雨-柔没有回答。她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残酷得不适合讲给这位理想主义的殿下听。她只是将终端转向他，屏幕上是一条刚刚弹出的新闻：云州最大的国有重工企业“擎天集团”宣布进行结构性重组，预计将裁员三万人。新闻下方的评论区，充满了愤怒、绝望和不安。
李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地看着那些滚动的评论，眉头紧锁。
“擎天集团……不是皇室控股的企业吗？为什么会突然大规模裁员？内阁没有提交过相关报告。”
“因为这份报告，被首相大人压下了。”唐雨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公布。比如，现在。”
李昊的呼吸一滞，他瞬间明白了沈从安的用意。在他这位皇太子踏上云州土地的同一时间，引爆这颗炸弹。这是沈从安送给他的一份“见面礼”，一份滚烫的、淬了毒的现实。他想让李昊亲眼看看，他治下的土地是何等的混乱与棘手，让他明白那些改革的蓝图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他怎么敢！”李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是愤怒，也是一种理想被现实猛击后的错愕。
“这就是政治，殿下。”唐雨柔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您想看真实的世界，现在，您看到了。”
接下来的旅程，李昊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对窗外的风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是开始阅读唐雨柔提供给他的、那些未经粉饰的云州地方报告。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地堆积在他心上。
三十六小时后，磁悬浮货车缓缓减速，驶入了一座巨大的、宛如钢铁巨兽般盘踞在地平线上的城市——云州。
当集装箱的门打开一条缝隙时，一股混杂着机油、煤灰和潮湿水汽的空气涌了进来。这气味与天枢城经过净化系统过滤后的清新空气截然不同，它粗砺、辛辣，充满了工业时代的蛮横生命力。
外面是云州最大的物流中转港，高耸的起重机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人，无数的货柜被机械臂精准地抓取、堆叠，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里没有皇城的典雅与秩序，只有高效、冰冷、永不停歇的运转。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女人靠在一辆破旧的电瓶车旁，看到他们，立刻走了过来。她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清秀，但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李老师，唐助教，我是你们的联络员，林兰。”她就是代号“画眉”的特工，云州大学社会学系的讲师。
“林女士，一路辛苦。”唐雨柔与她简单地握了手，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确认安全的眼神。
李昊也礼貌地点了点头，他还在适应周围的环境。远处的工厂烟囱正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白色的烟雾，让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色调之下。这片钢铁森林的风，比承天门上的冷风，更加刺骨。
他们换乘了林兰那辆毫不起眼的电瓶车，汇入了城市拥挤的车流。与天枢市规划整齐的宽阔大道不同，云州的街道狭窄而混乱，新旧建筑交错杂陈。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下，就是一片片低矮破败的工人生活区，红砖墙上布满了斑驳的苔藓和褪色的标语。强烈的对比，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撕裂感。
安全屋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从阳台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擎天集团”那片庞大的厂区。
“裁员的消息昨天下午就传开了，”林兰为他们倒上两杯热茶，开门见山地说，“工人们的情绪很不稳定。今天上午，已经有几百人在集团总部门口聚集，要求给个说法。工会的主席试图调解，但被激进的年轻工人赶走了。”
“激进派？”唐雨柔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是的。一个叫‘火种’的地下组织。”林兰的面色凝重起来，“他们这几年在云州工人里发展很快，主张用最直接的手段争取权益。他们的头目叫‘铁拳’，身份很神秘，但极具煽动力。这次裁员，对他们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担心，他们会把一场普通的劳资纠纷，升级成大规模的政治骚乱。”
李昊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地方政府呢？治安部门呢？他们没有介入吗？”
林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评估这位“交换生”的天真程度。“介入了。但不是安抚，是维稳。沈首相的人，已经接管了本地的防务。他们封锁了消息，逮捕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工人，但这种高压手段，只会让矛盾的火药桶越压越紧。”
唐雨柔的心沉了下去。沈从安的后手，果然已经布下。他不仅制造了问题，还牢牢掌控了“解决”问题的权力。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他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李昊贸然介入，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被他渲染成“皇室干预地方，激化社会矛盾”的罪名。
“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李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片巨大的厂区，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三万个家庭……这不是一个数字。我要去现场看看。”
“不行！”唐雨柔和林兰几乎异口同声地拒绝。
“太危险了！”林兰急切地说，“现场鱼龙混杂，‘火种’的人很可能就在里面煽动情绪。而且，沈首相的‘乌鸦’——他的秘密警察——也肯定遍布四周。一旦您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会暴露身份。”李昊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唐雨柔，“我只是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去听听他们的声音。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难道我们要躲在这栋楼上，看着事态恶化，看着那些本该被我们保护的人民，被推向绝望的深渊？”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唐雨柔的心上。她无法反驳，因为这正是她答应陪他来此的初衷——让他看到真实，哪怕这真实残酷无比。
她与林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担忧。
最终，唐雨柔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可以去。但不是现在，不是去集团总部。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她走到一张云州地图前，手指点在一个地方：“这里，‘钢锭’酒吧。是擎天集团老工人最喜欢去的地方。比起在广场上喊口号，我们在这里，或许能听到一些更真实、更清醒的声音。”
她的计划，是在风暴的边缘，去倾听风声的源头。
夜幕降临，云州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并未陷入沉寂。霓虹灯的光芒给这座灰色的城市涂上了一层迷幻而廉价的色彩。
“钢锭”酒吧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精和汗水的味道。唐雨柔和李昊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李昊换上了一件更旧的工装外套，脸上带着一丝刻意做出的疲惫，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下工的年轻技术员。而唐雨柔，则像一个时刻保持警惕的姐姐。
酒吧里坐满了面容愁苦的工人。他们没有高谈阔论，大多在沉默地喝酒。压抑的气氛，比任何激烈的抗议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忽然，酒吧的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年轻人。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夹克，背后印着一个红色的、燃烧的拳头标志。
“火种！”邻桌一个老工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将头埋得更低了。
为首的年轻人径直跳上吧台，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兄弟们！还在喝闷酒等死吗？擎天集团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已经把我们当垃圾一样扔掉了！明天，他们就要公布正式裁员名单！我们不能再沉默了！”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一阵骚动。
“不沉默又能怎么样？”一个工人醉醺醺地喊道，“跟他们斗？我们拿什么斗？”
“就拿我们的拳头！”年轻人高举手臂，振臂高呼，“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去市政府广场！让他们听听我们的怒吼！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尊严！‘铁拳’大哥会亲自领导我们！愿意跟我们一起干的，站起来！”
酒吧里一片寂静。工人们犹豫着，恐惧与愤怒在他们脸上交织。
就在这时，李昊放在桌下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唐雨柔立刻感受到了，她用眼神制止他。她知道，他内心的火焰被点燃了，他想站起来，想说些什么。
但就在这一瞬间，酒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神情冷漠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的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全场。
林兰之前提过的“乌鸦”。沈从安的秘密警察。
唐雨柔的心跳瞬间加速。她一把按住李昊的手，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别动，别看他们，低下头！”
为首的“乌鸦”目光在全场逡巡，最后，竟然缓缓地、径直地朝着他们这一桌走了过来。
唐雨柔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被发现了？怎么可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那个男人停在了他们的桌前，阴影将他们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目光在李昊那张即使刻意掩饰也难掩英气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然后，他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那是一枚精致的、用白玉雕刻而成的麒麟袖扣。
是紫微宫内，只有首相和寥寥几位重臣才有资格佩戴的徽记。
男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他的人离开了酒吧，仿佛只是进来逛了一圈。而吧台上，“火种”的年轻人还在声嘶力竭地鼓动着。
整个酒吧，似乎只有唐雨柔和李昊，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李昊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看着那枚袖扣，像是看到了一条毒蛇。
沈从安不仅知道他们来了云州，甚至连他们此刻身在何处，都一清二楚。这不是警告，这是赤裸裸的示威。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
欢迎来到我的猎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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