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锈迹下的齿轮
黎明,云州是被一阵急促的警笛声撕开的。那声音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像一把钝刀在城市的神经上反复刮擦。安全屋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是铅灰色的,预示着一个风雨欲来的日子。
李昊一夜未眠。沈从安那枚袖扣带来的冲击,比他预想的更为深远。那不仅仅是羞辱,更是一种无形的枷锁,让他意识到自己追求自由的每一步,都可能被设计成通往另一个牢笼的路径。他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早起赶工的人们汇入灰色的街道,他们的面容被生活的重压磨平,看不出喜怒。
唐雨柔从里间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套更不起眼的深蓝色运动服,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丸子头,脸上甚至还刻意化了些淡妆,遮掩住她过于锐利的锋芒,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为导师跑腿的普通研究生。
“殿下,我们该出发了。”她将一杯温水和一片面包放在李昊面前,“吃点东西,今天会很漫长。”
李昊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她:“雨柔,我们去见方振国……真的有用吗?在沈从安的监视下,我们的一举一动,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动摇。昨夜的豪情壮志,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霜。
“会有用。”唐雨柔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她蹲下身,与坐着的李昊平视,目光清澈而坚定。“殿下,棋盘上的对弈,怕的不是被对手看到,而是自己先乱了阵脚。沈从安想让我们怕,我们就偏不能怕。他越是认为我们只会接触那些表面的、狂热的抗议者,我们就越要深入到锈迹之下,去找到那个还能转动的、关键的齿轮。”
她的话语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将李昊纷乱的思绪重新梳理清晰。他看着唐雨柔,这个永远在他前面披荆斩棘的女人,心中的迷雾被她的坚定驱散了些许。他点了点头,沉默地吃完了那片干硬的面包。
方振国的住所,位于被称为“匠心苑”的老家属区。这里是擎天集团辉煌时代的遗迹,一排排苏式红砖小楼,被浓密的爬山虎覆盖,与远处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写字楼形成了鲜明的时代断层。空气中没有了市中心的喧嚣,只有隐约的鸟鸣和老人们晨练的舒缓音乐。
他们没有直接前往,而是在林兰的指引下,绕了几个圈子。在一个旧书市场,唐雨柔买了几本关于冶金和机械工程的旧书,让李昊抱在怀里。在一个街角公园,她观察了足足十分钟,确认没有可疑的视线跟随后,才带着李昊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记住,您是来请教论文问题的学生,我是您的助教。”唐雨柔最后叮嘱道,“方老先生性格耿直,但疑心很重。不要主动提及裁员的事,让他自己开口。您的专业知识,是敲开他心门的唯一钥匙。”
李昊深吸一口气,抱紧了怀里的书。燕州大学历史系交换生的身份背景,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伪装和武器。
方振国的家在二楼,门是老式的绿色木门,门上挂着一个写着“方”字的木牌,字迹遒劲有力。唐雨柔上前,轻轻敲了三下,不轻不重,节奏平稳。
门内静悄悄的,过了许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神情警惕的脸探了出来。方振国看起来比资料上更显苍老,头发花白稀疏,但那双眼睛,却像藏在老旧灯罩里的钨丝,在昏暗的楼道里闪着审视的光。
“你们找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期吸烟的痕迹。
“请问是方振国老师吗?”李昊上前一步,微微鞠躬,态度谦恭得体,“我是燕州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李明,正在做关于大夏近代工业技术演变的课题研究。读了您早年发表的关于‘高强度合金冷轧技术’的论文,深受启发,有几个问题想当面向您请教。”
他说着,将怀里那几本专业书籍递上前,其中一本的书页上,还用笔细心地做着标记。
方振国的目光在李昊年轻而真诚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怀里的书,最后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唐雨柔身上。他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卡尺,仿佛要测量出他们每一句话的真实度。
“现在已经没人关心那些老掉牙的技术了。”他冷哼一声,似乎不为所动,“学校里的教授们懂得不比我少,去找他们吧。”
说着,他就要关门。
“不一样的,方老师!”李昊急忙开口,语速不快,但吐字清晰,“学校里的理论,缺少了您那一代人从实践中淬炼出的‘魂’。比如您在论文中提到的,关于轧辊在临界压力下的微观形变补偿算法,您只用了一个经验公式带过,但这个公式背后,一定是无数次失败和尝试的结晶。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些教科书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这番话显然触动了方振国。他关门的动作停住了。对于一个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技术的工程师而言,没有什么比遇到一个真正懂得欣赏其中精髓的“知音”更让他动容。
他重新打量着李昊,眼神中的警惕松动了些许,多了一丝探究。“你这个年轻人,倒还有点意思。进来吧。”
门被完全打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旧纸张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方振国的家,与其说是一个住所,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技术资料馆。客厅里没有沙发电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技术手册、图纸和外文期刊。一张巨大的绘图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央,上面还铺着一张泛黄的、画满了复杂零件的图纸。
“随便坐吧,家里乱。”方振国指了指书架旁两张硬木椅子,自己则走到绘图桌边,拿起一个搪瓷杯,喝了一口浓茶。
唐雨柔在坐下的瞬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房间。窗户是朝南的,视野开阔,但也意味着容易被对面楼上的人监视。她在窗帘的褶皱里,看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反光,那是一个微型摄像头的镜头。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里,果然不干净。
是沈从安的人,还是其他势力?她无法确定,但此刻任何异动都可能打草惊蛇。她只能保持镇定,同时用脚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李昊,一个提醒他小心的信号。
李昊会意,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完全沉浸在一个求知学生的角色里,从怀中拿出笔记本,认真地向方振国请教起来。
“方老师,关于那个补偿算法,您当时是如何在没有先进计算机模拟的情况下,找到最优解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方振国尘封的话匣子。他放下茶杯,眼中闪烁起一种名为“热爱”的光芒。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几十年前,他们那一代工程师如何在简陋的条件下,靠着算盘、手摇计算器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攻克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的故事。
李昊听得极其专注,时不时地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他那份属于皇室的、与生俱来的良好记忆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让他在这个陌生的领域里,也能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
唐雨柔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的心神却一半在他们的对话上,一半在那个隐藏的摄像头上。她注意到,方振国在讲述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某些敏感的年份和项目名称。他看似毫无城府,实则内心有一道清晰的防线。
一个小时后,当技术问题谈得差不多时,方振国忽然停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李昊一眼,话锋一转:“你这个年轻人,天赋不错,可惜生不逢时。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人需要我们这些老骨头了,也没人真正关心技术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落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李昊知道,正题要来了。他合上笔记本,诚恳地说道:“方老师,技术是工业的骨骼。骨骼若是不存,再华丽的皮肉,也只是一滩烂泥。我相信,总有人在关心。”
“关心?”方振国发出一声冷笑,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指着远处擎天集团那片巨大的厂区,“你看到那片工厂了吗?它曾经是我们几代人的骄傲,是我们亲手建起来的钢铁脊梁。可现在呢?他们要把它的脊梁一根根抽走,再把剩下的骨头渣子扔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愤。“外面都在说,集团亏损严重,需要断臂求生。放屁!擎天真正的价值,从来不是那些厂房和生产线,而是我们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技术专利和研发中心!那才是会下金蛋的鸡!”
李昊和唐雨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方老师,您是说……”李昊追问道。
“他们玩的是一手‘金蝉脱壳’!”方振国猛地一拍窗台,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就在宣布裁员的前三个月,集团高层通过了一项决议,将旗下最有价值的‘前沿技术研发中心’,以一个低得可笑的价格,‘剥离’出去,成立了一家独立的子公司,叫‘云顶科技’。而这家公司的最大股东,是一家在海外注册的、根本查不到背景的离岸公司!”
“他们把最肥的肉叼走了,留下一个被掏空了的、负债累累的空壳子,然后以‘经营不善’为由,宣布重组裁员。这哪里是断臂求生,这分明是谋杀!”
这个内幕,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李昊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之前看到的报告里,对此事只字未提。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劳资纠纷,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骇人听闻的国有资产流失大案!
“这件事,没人向上反映吗?监察部门呢?”李昊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
“反映?怎么反映?”方振国惨然一笑,“当初在董事会上,唯一投了反对票的人,第二天就因为‘意外车祸’住进了医院。我这个被劝退的老家伙,还能做什么?我手里只有一些当年的技术交接资料,根本算不上直接证据。”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本想把这些烂在肚子里,但看到你这个年轻人,还愿意为了那些故纸堆里的东西跑一趟,我……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我们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一群蛀虫给吞了!”
唐雨柔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可能已经超出了沈从安的掌控范围。沈从安或许乐于见到云州混乱,以便“驯服”太子,但他未必是这场巨大阴谋的主谋。甚至,他可能也被蒙在鼓里。这背后,隐藏着一张更庞大、更黑暗的利益网络。
就在这时,唐雨柔放在口袋里的微型终端,传来一阵只有她能感觉到的、特定频率的震动。
是“烛龙”的紧急密报。
她的脸色微变,但没有表露出来。她站起身,对李昊说:“李明,时间不早了,我们不能再打扰方老师休息了。”
李昊也明白,他们已经得到了远超预期的信息,不宜再久留。他站起身,再次向方振国深深鞠躬:“方老师,今天谢谢您。您说的这些,我……我们记下了。”
他的“我”字后面,有一个微小的停顿,仿佛在承诺着什么。
方振国疲惫地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
当他们走到门口,正要离开时,方振国却突然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
他转身走进里屋,片刻之后,拿着一个用牛皮纸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走了出来。那东西不大,有些分量。
“这些是我当年留存的一些项目备份资料,里面有研发中心所有核心技术的原始数据和转移记录。”他将纸袋塞到李昊手中,用一种近乎托付的眼神看着他,“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但如果你说的‘关心’是真的,那就让这些东西,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让那些被蒙蔽的人,看看擎天真正的‘病根’在哪里。”
李昊的手微微一颤,他能感觉到纸袋里那块旧式硬盘的沉重分量。这不仅是证据,更是一位老工程师的毕生心血和最后的希望。
“我保证。”他郑重地说道。
离开匠心苑,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直到回到安全屋,关上门的瞬间,李昊才将那个沉重的纸袋放在桌上,像是放下了一座山。
“雨柔,我们必须马上把这个交给监察院!”他激动地说,“这是铁证!”
“不,现在不行。”唐雨柔却断然否定,她的脸色异常严肃。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微型终端,屏幕上只有一行刚刚破译的文字。
她将屏幕转向李昊。
上面写着:“‘铁拳’身份确认:方伟。擎天集团工程师,方振国之独子。三年前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因安全措施缺失而重伤,右臂被截肢。”
李昊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火种”的神秘领袖“铁拳”,竟然是方振国的儿子!
那个在酒吧里慷慨激昂,鼓动工人上街的激进青年,和这个将毕生心血托付给他们的正直老人,竟然是父子!
一个主张用理性与证据揭露真相,一个主张用暴力与抗争寻求正义。这对父子,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对抗着同一个敌人。
唐雨柔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终于明白方振国眼中那份复杂的情感是什么了——那不仅是对集团的失望,更是对儿子的担忧和无能为力。他也终于明白,那个隐藏的摄像头,监视的或许不仅仅是方振国,更是为了追踪“铁拳”的线索。
而他们,刚刚从这个风暴的中心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份足以引爆一切的证据。
“嘀——”
窗外,市政府广场的方向,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汽笛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浪,隔着数公里的距离,隐隐传来。
“火种”的集会,开始了。
唐雨柔走到窗边,望着那个方向,喃喃自语:“沈从安的棋盘上,又多了一枚我们不知道的棋子。或者说……我们,方振国,还有方伟,都只是他棋盘上,互相牵制的棋子。”
局势,在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和凶险。他们手中的硬盘,既是希望,也成了最滚烫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