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风暴眼中的火花
市政府广场传来的声浪，如同远方海啸的第一波回响，穿透墙壁，在安全屋逼仄的空气中激起无形的震颤。那声音混杂着成千上万人的怒吼、高音喇叭失真的鼓动和警笛由远及近的尖啸，汇成一首属于云州的、狂躁而绝望的交响曲。
李昊僵在原地，终端屏幕上那行关于方伟身份的冰冷文字，与窗外传来的狂热声浪，在他脑海中构筑成一幅荒诞而悲凉的图景。一位刚正不阿的父亲，将毕生清誉与希望寄托于一份理性的证据；而他那被绝望吞噬的儿子，却正带领着三万个家庭的愤怒，走向一条最危险、最不可预测的道路。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李昊的声音干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悲剧齿轮构成的精密机械中，而他和唐雨柔，正处在即将被碾碎的风暴眼。
唐雨柔的反应却快得惊人。震惊在她眼中只停留了一秒，便被一种更为锐利的、如同淬火钢针般的冷静所取代。她没有回答李昊的问题，而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速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林兰，启动最高级别信息屏蔽，切断这栋楼与外界的一切非加密物理连接。同时，启用备用安全屋，规划紧急撤离路线。把我们在这里的所有痕迹，在十五分钟内全部清除。”
“明白。”林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投入工作。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潜伏者，而是随时可能被风暴吞噬的逃亡者。
随后，唐雨柔转向李昊，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殿下，我们必须立刻销毁这块硬盘。”
“什么？”李昊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销毁？雨柔，这是方老先生用生命在守护的证据！是揭露整个阴谋的关键！”
“现在它不是证据，是引线！”唐雨柔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方伟是‘铁拳’，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沈从安或者他背后的势力，会毫不犹豫地将方振国打成‘暴乱主谋的同党’。这份由他交出的硬盘，将不再是揭露真相的利剑，而是将他和所有理性派工人拖入深渊的罪证！他们会说，这是一场由方氏父子精心策划的、旨在颠覆国家秩序的阴谋！”
她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李昊心中最后一丝天真的火焰。他明白了。沈从安或许早就知道了方伟的身份，他甚至可能就是故意放任方振国将硬盘交到他们手上。这根本不是一次选择，而是一个陷阱。无论他们是公布硬盘，还是将它交给监察系统，最终的结果都将是引爆整个局势，而所有的罪名，都将由方氏父子和被卷入的他们来承担。
沈从安布下的，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李昊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真正的权谋面前，正义和真相是何其脆弱。
“那……那些工人怎么办？方老先生的托付怎么办？”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难道我们就这样……带着它逃走，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唐雨柔沉默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掌心因为用力而刺痛。逃走，是司礼长的职责，是保护皇太子安全的唯一正确选项。但她看着李昊眼中那份濒临破碎的理想之光，那个“逃”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如果今天她强行带他离开，她或许能保住他的性命，但她会亲手扼杀掉那个她从小立誓要守护的、心中有光的李昊。他将彻底沦为一个对现实妥协、对权力恐惧的、标准的皇室继承人。
“不。”
一个字，从唐雨柔的唇间吐出。这个决定，违背了她作为司礼长的所有准则，却遵循了她作为唐雨柔的本心。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我们不逃，也不销毁。我们要把火花，送到真正能点燃燎原之火的地方。”
李昊和正在擦除痕迹的林兰都停下了动作，不解地看着她。
唐雨柔迅速走到那张云州地图前，她的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地方——“天枢城驻云州新闻信息署”。
“这里，是王朝中央直属的新闻机构，名义上独立于云州地方政府，也是沈从安的势力最难完全渗透的地方。”唐雨柔的语速极快，大脑在高速运转，一条条险峻的路径在她心中铺开，“我们不能将硬盘直接交给他们，那等于自投罗网。但我们可以将里面的核心数据，拆分成无数份加密信息，通过一个绝对安全的‘幽灵’渠道，发送给一个人。”
“谁？”
“柯敏。”唐雨柔说出一个名字，“她是信息署的首席调查记者，以报道风格犀利、不畏强权著称。三年前，她因为一篇深度报道得罪了内阁要员，被从天枢城‘发配’到云州。她有能力，有胆识，更重要的是，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憎恨这个让她背井离乡的权力体系。她是我们在云州唯一可能争取到的、来自体制内的盟友。”
林兰的脸色变了：“太冒险了！柯敏虽然正直，但她也被各方势力盯得很紧。我们根本无法在不惊动‘乌鸦’的情况下接触她。”
“所以我们不接触。”唐雨柔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疯狂交织的光芒，“我们利用‘火种’。利用方伟。”
李昊彻底愣住了。
“方伟现在是广场上所有视线的焦点，沈从安的‘乌鸦’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他和抗议人群身上。这反而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灯下黑的空隙。”唐雨柔的计划大胆得近乎疯狂，“林兰，动用‘画眉’的关系网，立刻联系上‘火种’的内层成员，告诉他们，我们有足以让擎天集团高层万劫不复的证据，但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将一个数据棒送到信息署的柯敏手上。这个人，必须是他们自己人。”
“他们会相信吗？”李昊担忧地问。
“他们会的。”唐雨ors柔笃定地说，“因为我们提出的条件是：事成之后，我们会告诉他们一个关于他们领袖‘铁拳’的、足以保住他性命的秘密。对于一群将领袖视为信仰的激进者而言，这个诱惑，他们无法拒绝。”
这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的、走在钢丝上的计划。利用敌人制造的焦点，掩护自己的行动；利用敌人想抓捕的目标，作为传递信息的棋子；再用敌人不知道的秘密，作为驱动棋子的筹码。每一步，都充满了致命的风险。
李昊看着唐雨柔，看着她在那张小小的地图前，冷静地调度着风暴中的每一缕气流。他心中的无力感被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震撼的情绪所取代。他终于明白，他所追求的自由与正义，从来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实现的。它需要如此精密的计算，如此冷酷的决心，甚至……需要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包括那些他们本想去拯救的人。
“就这么办。”李昊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他做出了选择，选择相信唐雨-柔，也选择直面这场权谋的风暴。
行动立刻展开。林兰通过一个加密的单向通讯器，发出了那段充满诱惑力的信息。唐雨柔则以惊人的速度，将硬盘里的数据进行拆分、加密、伪装，并植入了一个特制的、一旦被强行破解就会立刻自毁的数据棒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全屋里的空气紧张得仿佛凝固。窗外的声浪越来越大，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人群在高喊“严惩蛀虫，还我工作”的口号。
十分钟后，林兰的通讯器收到了一条回复，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城西，第三纺织厂，废弃仓库。二十分钟后。”
“他们上钩了。”林兰轻声说。
“殿下，您和林兰留在这里，继续清除痕迹，准备撤离。”唐雨柔将那个伪装成口红的数据棒揣入怀中，拿起一件不起眼的外套，“我去。”
“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李昊立刻反对，“我跟你一起去。”
“您是皇太子，您的安全是第一位。而我，是您的司礼长，这是我的职责。”唐雨柔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且，殿下，您在这里，才是对我最大的支持。请相信我。”
她的眼神不容置疑。李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此刻他能做的，就是信任。
唐雨柔的身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道的阴影中。
废弃的第三纺织厂，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钢铁坟场。唐雨柔穿行在锈迹斑斑的机器之间，她的脚步轻得像猫，感官却开放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远处广场的喧嚣在这里被削弱，只剩下沉闷的、如同心跳般的回响。
她在一根巨大的水泥柱后停下，看到了接头的人。是两个年轻人，穿着印有火焰拳头标志的夹克，神情警惕而凶悍。
“东西呢？”其中一人冷冷地问。
唐雨柔没有立刻现身，而是从阴影中开口，声音经过处理，显得有些沙哑：“我要的人呢？我要一个绝对可靠，不会半路变卦的人。”
“我们就是。”
“不，你们不是。”唐雨柔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你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暴力，你们这样的人去信息署大楼，不出三分钟就会被‘乌鸦’盯上。我要一个看起来最不像你们的人。”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显然被说中了心事。其中一人通过微型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片刻之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仓库深处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旧T恤，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和怯懦。她看起来像个还在上学的学生，而不是什么激进组织的成员。
“让她去。”唐雨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她叫什么？”
“阿禾。”领头的年轻人不情愿地回答。
唐雨柔走到女孩面前，将那支“口红”塞进她的手心，同时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信息署大楼，十七层，洗手间的第三个隔间，水箱后面有一个缝隙。把东西放进去，然后立刻离开。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回头。”
女孩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紧张。
“现在，关于你们领袖的秘密。”唐雨柔转向那两个年轻人，“听好了。云州防务司令部刚刚换防，新来的指挥官是沈从安的嫡系，他带来的，是装备了非致命性声波武器的防暴特勤队。他们今晚清场的最终目的，不是驱散，而是‘活捉’。尤其是你们的领袖‘铁拳’。告诉他，不要成为那个被推到最前面的英雄。今晚的广场，是一个为他准备的陷阱。”
说完，她没有再给对方任何提问的机会，转身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迅速消失。
回到安全屋时，李昊正焦急地踱步。看到她平安归来，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
“怎么样？”
“已经送出去了。”唐雨柔言简意赅，随即打开墙上的一个微型监控屏幕，上面显示的，正是信息署大楼门口的实时画面。
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个叫阿禾的女孩出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五分钟后，阿禾的身影出现在了屏幕上。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大楼。
唐雨柔和李昊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唐雨柔的加密终端再次震动起来。是“烛龙”发来的最高优先级的警报，屏幕上，一张实时卫星图被放大，一个红点正在高速移动。
“不好！”唐雨柔脸色骤变，“是首相的专机，它刚刚改变航线，预计将在四十分钟后抵达云州机场！”
沈从安，要亲自来收网了！
他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棋盘上的异动，不再满足于远程操控。他要亲临现场，将所有的棋子，包括他们，一网打尽！
几乎在同一时间，监控屏幕上，信息署大楼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几辆黑色的轿车呼啸而至，一群身穿黑色西装的“乌鸦”冲下车，迅速封锁了大楼。
晚了一步！他们被发现了！
李昊的心沉入谷底。
然而，就在“乌鸦”们冲进大楼的瞬间，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侧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正是阿禾。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上写满了惊恐。
“她出来了！她成功了！”李昊激动地喊道。
唐雨柔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屏幕，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
“不，”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殿下，您再仔细看。”
李昊闻言，立刻将画面放大。
他看到，在阿禾跑出来的那一刻，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垃圾桶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不经意地抬起头，对着她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那张脸，赫然是昨天在“钢锭”酒吧里，将那枚白玉麒麟袖扣放在他们桌上的那个“乌禾”头目。
这不是巧合。
阿禾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们故意放她进去，放她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计划成功了。
这是一个局中局。沈从安用一个看似失败的抓捕，为他们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让他们放松警惕。
而那支数据棒，现在很可能已经落入了沈从安的手中。
唐雨柔缓缓闭上眼睛，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计谋，在那个男人面前，竟是如此的透明和可笑。
“雨柔……”李昊的声音带着颤抖。
唐雨柔睁开眼，眼中已再无任何情绪，只剩下无尽的深渊。
“我们输了，殿下。”她轻声说，“他拿到了所有牌。现在，他要来亲自宣布我们的死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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