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铁拳与荆棘
通往第三纺织厂的路,是一条被城市遗忘的静脉。沿途的建筑墙皮剥落,露出内里灰败的砖石,像一道道愈合不了的伤疤。他们乘坐的,是一辆从黑市里淘来的、破旧到几乎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货运面包车。每一次颠簸,车厢里都会发出濒临散架的呻吟。
李昊坐在黑暗的车厢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沉重而压抑,与车轮碾过碎石路的“沙沙”声混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奔赴刑场般的节律。他刚刚做出了人生中最大胆、最离经叛道的决定,而此刻,当肾上腺素的潮水退去,冰冷的现实便如礁石般裸露出来。
他将要去见的,不是朝堂上那些言辞典雅的政敌,而是一个从底层淬炼出的、对他所代表的一切都充满憎恨的复仇者。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任何来自皇室的承诺,在那样刻骨的仇恨面前,恐怕都显得虚伪而可笑。
“殿下,您在害怕吗?”
唐雨柔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透过驾驶室与车厢之间的小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昊沉默了片刻,诚实地回答:“是。我怕的不是危险,而是……我的身份。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毁掉我们唯一的机会。”
“那就不要用太子的身份去开口。”唐雨柔的声音透过后视镜,与他的目光交汇,“您去见他的理由,不是因为您是未来的君主,而是因为您是方振国先生选中的那个人,是那个愿意为了‘教科书上学不到的东西’而奔走的学生。记住您在那间书房里的感受,殿下。真诚,是您此刻唯一的武器。”
她的话像一剂镇定剂,注入了李昊纷乱的思绪。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方振国老人那双混杂着希望与悲哀的眼睛。是的,他不是去施舍,也不是去命令,他是去完成一个托付,去缔结一个基于共同目标的联盟。
面包车在距离纺织厂一公里外的一处废弃停车场停下。
“从这里开始,我们得走过去。”林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工装,整个人融入了夜色,“外围有他们的暗哨,至少三组,交叉火力。车开过去,会立刻被当成靶子。”
唐雨柔熄了火,三人下了车。凛冽的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在脸上,带着工业废气的微腥。远方,市政府广场的喧嚣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种模糊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嗡鸣。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由林兰带路,钻进了一片由废弃仓库和管道构成的迷宫。林兰的动作敏捷而无声,像一只在阴影中穿行的猫,不断地做出各种规避和观察的手势。唐雨柔紧随其后,她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感官像一张无形的网,捕捉着周围最细微的动静。
李昊跟在最后,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庞大的身躯在这些狭窄的空间里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他能感觉到那些看不见的眼睛,正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他们。那是一种被狼群环伺的感觉,让他背脊发凉。
在一处巨大的锈蚀通风管道后,林兰停了下来,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
“前面是他们的核心区,过不去了。”她低声说,“至少有十个人,都带了武器。”
唐雨柔点了点头,似乎毫不意外。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白玉麒麟袖扣。正是沈从安留下的那一枚。
她将袖扣放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然后带着两人,悄然后退了五十米,隐蔽在一堆废弃的钢材之后。
“现在,我们等。”她说。
李昊不解,但没有多问。他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风越来越冷。大约十分钟后,一道手电的光束从远处扫了过来,精准地定格在那枚袖扣上。光束停顿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熄灭。
又过了五分钟,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
“三位,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李昊心中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两个穿着工人夹克的壮汉,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手中握着改装过的短管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唐雨柔缓缓地站起身,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我们不是来躲藏的,只是想用一种比较有诚意的方式,证明我们不是‘乌鸦’。”她平静地说道,“那枚袖扣,是沈从安的人留下的。我想,这足以证明我们的立场。”
那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的敌意并未减少。其中一人用下巴指了指李昊:“他呢?看起来可不像我们这种人。”
“他是我的……雇主。”唐雨柔回答得滴水不漏,“一个被沈从安逼到家破人亡的富商之子。他出钱,我出力,我们的目标是同一个。”
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说辞。李昊的身份是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风险,绝不能暴露。
那人审视的目光在李昊身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最终,他挥了挥手里的枪:“跟我们来。‘铁拳’大哥愿意见你们。”
穿过最后一道由集装箱构成的防线,他们终于进入了纺织厂的核心——一座巨大的主生产车间。这里与其说是一个藏身处,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军事营地。几十名工人手持棍棒、钢管甚至自制武器,在车间内巡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水、机油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味道。角落里,几名妇女正在分发着面包和水。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混杂着疲惫与凶狠的神情。
而在车间的正中央,一座被清理出来的平台上,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台巨大的、已经停止运转的经纬纺织机前。
那台机器像一头钢铁巨兽的骨架,上面布满了锈迹和尘埃。那人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机器冰冷的机身,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他的右手,却截然不同。那是一只由金属和复合材料构成的、闪烁着冰冷银光的机械义肢。五根金属手指关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感与毁灭感。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李昊的心跳漏了一拍。
方伟比他想象的要年轻,也更加……平静。他的脸上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只有一种被烈火焚烧过后,余烬般的沉寂。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枯井,里面埋葬了太多的东西。那只金属手臂,与他略显消瘦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充满了悲剧性的冲击力。
“我就是‘铁拳’。”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你们费了这么大劲找到我,还送了我一个关于‘陷阱’的警告。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他没有客套,直奔主题。
唐雨柔上前一步,将那个伪装成口红的数据棒放在他面前的一张铁桌上:“我们想请你,把这个东西,安全地送到一个人手上。”
方伟的目光落在那支“口红”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一个数据棒?为了这个,就值得你们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个数据棒里,有一样东西,叫‘真相’。”唐雨-柔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是关于擎天集团高层如何掏空公司,将你们所有人推向深渊的全部证据。而我们要你送达的人,叫柯敏,她是唯一能让这份真相,在沈从安的封锁下,公之于众的人。”
“真相?”方伟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他举起了自己的金属右手,五根手指缓缓收拢,握成一个拳头,发出“咔咔”的机械声,“这就是我信奉的真相!当我的手臂被卷进那台该死的、连基础安全挡板都没有的机器里时,真相在哪里?当我们几万名工人被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时,真相又在哪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火焰。“我父亲相信你们所谓的证据和真相,他为此奔走了一辈子,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一个被劝退的结局,和一个残废的儿子!我不需要你们的‘真相’,我要的是复仇!我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尝尝血的味道!”
他的话充满了煽动性,周围的工人们纷纷发出愤怒的附和声,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了。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唐雨柔没有被他的气势所慑,她只是平静地问:“然后呢?复仇之后呢?用暴力换来更大的暴力,用流血换来更多的流血?最后,你们所有人,都会成为沈从安用来巩固自己权力的垫脚石。他会给你们安上‘暴徒’的罪名,然后‘合法’地将你们彻底抹去。这,就是你想要带给这些信任你的人的结局?”
方伟的脸色一变,唐雨-柔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昊,忽然开口了。
“方先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三年前,你出事的那台机器,是德国克虏伯公司上世纪九十年代生产的HG-7型高速纺织机,对吗?”
方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的年轻人,会说出如此专业的话。
李昊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那款机器在设计之初,为了追求效率,牺牲了部分安全冗余。它的紧急制动系统,在感应到超过500公斤的异常阻力后,需要0.8秒的延迟才会启动。而它的安全挡板,是需要手动加装的选配件。擎天集团为了节约成本,从未采购过。”
他抬起头,直视着方伟震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失去手臂,不是意外,而是从那台机器被安装进车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的‘成本’。你,还有所有可能受伤的工人,在他们的账本上,只是一个可以被计算和抹去的数字。”
这番话,比任何愤怒的控诉都更加诛心。它用冰冷、客观的事实,剖开了整个悲剧最残酷的内核。
方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只金属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你……是谁?”他死死地盯着李昊。
“我是谁不重要。”李昊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唐雨柔的前面,第一次,将她护在了身后。他看着方伟,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傲慢,只有一种平等的、沉重的悲哀,“重要的是,我们都活在那个巨大的、冰冷的账本上。你是一个被抹去的数字,而我,是一个即将被抹去的数字。我们唯一的区别是,你的仇人,你看得见。而我的仇人,他正戴着首相的面具,微笑着,准备将我们所有人,连同这个国家一起,拖入深渊。”
他伸出手,指向那支数据棒。
“这里面,有你父亲穷尽一生想要寻找的证据。也有我……我们,扳倒那个共同敌人的唯一机会。柯敏现在正被全城追捕,只有你的‘火种’,能在这座城市里,为她打开一条通往广场的道路。我们需要你的力量,不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流血,而是为了让真相,在阳光下发出声音。”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无法辩驳的力量。那是一种将个人恩怨,上升到共同命运格局的力量。
方伟沉默了。他看着李昊,又看了看唐雨-柔,最后,目光落在那支小小的、仿佛承载着整个云州命运的数据棒上。
就在这时,一名“火种”的成员匆匆跑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方伟的脸色骤然大变。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唐雨-柔:“你们的人,和‘乌鸦’交上火了。就在这附近。一个女人,正在被他们追杀。”
是柯敏!她被找到了!
唐雨-柔和李昊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她往我们这边来了。”方伟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我的人拦了他们一下,但撑不了多久。最多十分钟,‘乌...鸦’的包围圈就会收拢。”
危机,以一种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了。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谈判,在这一刻都被压缩到了一个生死时速的选择题上。
是救,还是不救?
救,意味着“火种”将彻底暴露,与沈从安的国家机器正面开战。不救,意味着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真相将永远被埋葬。
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方伟的身上。
方伟看着李昊,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剧烈的挣扎。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而是一个眼神里同样燃烧着火焰的、被逼到悬崖边的同路人。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身旁的铁桌上,发出“쾅”的一声巨响。
“妈的!”他低吼一声,那只金属拳头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震颤,“我父亲信了一辈子虚无缥缈的‘公道’!我信了一辈子自己的拳头!今天,老子就赌一次!”
他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扫视着在场的所有工人。
“兄弟们!”他高举起那只闪亮的金属拳头,声音如同炸雷,“那些杂种,已经追到我们家门口了!他们想掐死我们最后的声音,熄灭我们最后的火种!你们说,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在巨大的车间里轰然炸响,震得穹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方伟转向唐雨柔和李昊,眼神锐利如刀。
“人,我去救。路,我来开。”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数据棒,紧紧攥在手心,“但是,你们要向我保证,今天在广场上,我要看到的,不是什么狗屁的真相。我要看到的,是审判!”
李昊迎着他燃烧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保证。”
他用未来的君王之名,许下了一个必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承诺。
窗外,远方的天际,第一缕微光刺破了浓重的夜色。
云州的黎明,在血与火的交织中,即将来临。而一场围绕着真相、审判与救赎的风暴,也即将在那座万众瞩目的广场上,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