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泪暗垂

隔日，沈澂如常来到梨香苑授课。

经过一日的休养，他气色已恢复如常，依旧是那身清淡整洁的青衫，举止从容，仿佛前几日的病弱只是一场幻觉。然而，谢梨却无法像往常那样欢快地迎上去。

她心里还彆着一股劲儿，看见先生，就忍不住想起那件令她耿耿于怀的事。尤其是……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今日所穿的青衫上——这衣服，是不是也被那个女子亲手浆洗过？这个念头像根小刺，扎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她别扭扭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像往日那般主动拿出香具或是迫不及待地提问，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沈澂何等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心中了然，知道她还在为那日的事情不快。他本想寻个机会再好好解释一番，可见她这般模样，又怕贸然提起反而更惹她生气，便暂且按下，只如常般开始授课，讲解一味名为“忘忧”的香草特性，声音温和如旧。

“……此香草虽名忘忧，实则并非令人忘却前尘，而是其清冽之气能宁心安神，涤烦扰，故得此名。”沈澂娓娓道来，将一株干制的香草标本轻轻推至谢梨面前。

谢梨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落在面前的古籍上，那上面用工笔细致描绘着“忘忧”草的形态。可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子洗了先生的衣服”、“那个女子碰过先生”……

越想越委屈，鼻尖忍不住发酸。她觉得自己这样很没道理，先生明明病了，需要人照顾，那个女子确实是帮了忙。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心里那股酸涩和难过。她不想再提起那个女子，不想破坏此刻难得的相处时光，更怕提起后又惹得先生觉得自己不懂事。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无处发泄。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下，正好砸在古籍泛黄的纸页上，在那精细描绘的“忘忧”草图案旁，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润的痕迹。

紧接着，又是一滴。

沈澂正说到“其香气需以文火慢焙，方能尽释……”，忽见身旁的小姑娘肩膀微微颤抖，然后便看到那晶莹的泪珠接连落下，打湿了珍贵的古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头猛地一紧。

“小姐？”他连忙侧过身，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怎么了？怎么哭了？”

他这才看清，谢梨低垂着小脸，眼圈通红，贝齿紧紧咬着唇瓣，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副强忍委屈、泪眼婆娑的模样，可怜又可爱，瞬间揪紧了他的心。

是因为……还在生气吗？还是他说错了什么？或是……受了别的委屈？

沈澂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见过她开心大笑的样子，见过她撒娇耍赖的样子，也见过她害怕大哭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这般默默垂泪、隐忍委屈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便想伸手像那日为她擦去墨点一般，替她拭泪。指尖刚抬起，却又想起礼数，硬生生顿在半空，转为从袖中取出那方素净的青色绢帕——依旧是那方帕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小姐，莫哭……”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可是……可是还在生沈某的气？若是沈某之过，小姐打我骂我都好，莫要自己伤心落泪，伤身子。”

他的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焦急，全然没了平日的从容淡定，只盼着能止住她的眼泪。

谢梨听到他温柔焦急的声音，感受到那方带着他独特气息的帕子递到眼前，心中的委屈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盛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担忧的神情，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哽咽着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不是生他的气，她是生自己的气，生那莫名其妙的情緖的气。

沈澂见她只是摇头落泪，却不说话，心中更是焦急万分，却又不敢逼问，只得拿着帕子，无措地守在一旁，柔声细语地反复劝着：“乖，不哭了……都是沈某不好……”

梨香苑内，暖阳透过窗棂，香篆袅袅，却弥漫开一种与往日温馨融洽截然不同的、带着淡淡酸涩和浓浓怜惜的气氛。小姑娘无声的泪水，比任何哭闹都更让那位总是沉静的先生心慌意乱，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