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校园的叶天邪,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塑造过。
曾经那个在苏皓银办公室里都能插科打诨的少年,在住院期间那个望向窗外的午后,清晰地确认了某种心意后,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自卑”。
或许并非源于陌昙衣有多么高不可攀,而是源于一种内部的自我审视与过度敏感的保护机制。
他涌上心头的是反而无尽的惶恐——他怕自己粗重的呼吸会惊扰这份纯净,怕自己卑微的触碰会玷污这片光华,更怕靠得太近,会发现那温暖的光芒并非为他而亮,那只会印证他内心最深处的自我怀疑。
于是,他开始了一系列无声的“撤退”。
走路时会刻意计算时间,避开她可能经过的走廊;
课间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或与云翔等人插科打诨,而是将自己牢牢钉在座位上。
偶尔,不可避免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会像被强光照射般猛地弹开,心脏却在那不及一秒的瞬间失控地狂跳,留下许久才能勉强平息的余震。
他将她妥善地、严密地封存在心里最深处,一个连自己都不敢轻易叩问的禁区。
然而,命运似乎总热衷于在他奋力筑起心墙时,漫不经心地递来一块能松动根基的砖石。
那天下午课间,距离上课铃响还有几分钟,希沃白板上播放着不知是谁点的歌,旋律充当着背景噪音。
因为选了日语,叶天邪需要提前离开本班,前往专门的语言教室上课。
他正慢吞吞地将日语教材塞进书包,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拖延。
就在这时,前奏结束,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旋律悦耳动听,节奏里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淡淡忧伤。
是徐良的《坏女孩》。
叶天邪的动作瞬间僵住。
这首歌的调子,歌词里那种描绘着叛逆、错过与复杂情愫的氛围。
莫名地、精准地击中了他此刻塞满了却无法言说的心事。
他忘记了离开,站在原地,身体不自觉地随着旋律微微晃动,眼神放空,完全沉浸在了那四分零二秒的音乐叙事里。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他才如同大梦初醒。
“我靠,”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发现知己般的惊喜,扭头对身旁的舍友云翔低声赞叹,“谁放的?这么有品!这歌真他妈好听啊!”
云翔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古怪又了然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非常隐蔽地、用食指快速而精准地朝某个方向点了点。
叶天邪顺着那隐晦的指引望去,目光的尽头,是刚刚站起身,正随手整理着桌面试卷的陌昙衣。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云翔那个微小的动作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恰好抬起眼,带着一丝疑惑神色,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还愣在原地、脸上那由衷的赞叹表情尚未完全褪去的叶天邪脸上。
叶天邪:“!”
叶天邪的大脑“嗡”的一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所有的欣赏、所有的共鸣,在发现这旋律的源头竟是她时,瞬间坍缩、变质,化成了一种无处遁形的慌乱。
他像是触电般猛地低下头,又若无其事地看了桌子上摆放着的闹钟,随后抓起书包,在强装镇定中走出了教室。
但实则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的平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而脸色更是如同喝了三斤白酒一般。
仿佛刚才那短暂到不足两秒的对视,已经耗尽了他积攒至今的所有勇气。
原来……是她放的。
原来……我们的听歌风格也有相似之处。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那片试图强行压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深邃而混乱的涟漪。
但它没有带来丝毫靠近的勇气,叶天邪仍是如往常一般,竭力隐藏着自己的心意。
这种自我抑制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寒假。
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这个只有十一天的假期,除却拜年的几天,叶天邪几乎长在了河边。
他握着鱼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试图在垂钓的静止中,对抗内心喧嚣的情感。
然而,冰冷的河水与凝固的浮漂,并不能真正冻结那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反而让某些画面在绝对的安静中变得更加清晰锐利……
教室门口她愣住的模样,摇头时发丝划出的微小弧线,听歌时她无意间投来的那一瞥,还有那声早已镌刻在心上的“谢谢”。
寒假结束,重返校园。
高三下学期的氛围更为紧张,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倒计时的味道。
开学第一件大事便是重新分座位,这也是3班的传统了。
当新的座位表被投影在白色幕布上时,叶天邪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了表格中央的一个格子——他的名字,赫然与“陌昙衣”并列在一起。
同桌。
一股巨大到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冲上了头顶。
然而,那喜悦的浪潮退去得比袭来时更快,露出的是更深、更冰冷的恐惧礁石。
坐在她旁边?
每天共享不到半米的距离,呼吸可能交织,手臂或许会在取放书本时不经意擦过,他那些无处安放的目光、那些沸腾的隐秘心思,该如何在那厘米之遥的距离里藏匿?
更重要的是,高考这座独木桥已近在眼前,他绝不能因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漩涡,而影响到她分毫。
任何一点可能扰扰她的涟漪,他都承担不起那沉重的后果。
短暂的课间休息,叶天邪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无声却激烈的战争。
最终,那个“不能影响她”的念头,以一种自我牺牲般的姿态,压倒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向了与陌昙衣同宿舍的一位女生,那位女生恰好被分在了他原本位置的旁边。
“那个……同学,”叶天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我看座位表,我们好像是邻座。”
他又指了指陌昙衣旁边的空位:“你跟我换个座位吧,你跟……陌昙衣坐,我刚好也能跟陈奕辉一起坐。”
女生有些开心,看了看座位表,又看了看叶天邪,便点了点头:“行啊,没问题。我本来就想跟你换的!”
一桩看似寻常的交易,在叶天邪心里却如同完成了一次艰难而悲壮的自我割舍。
他亲手将那道渴望已久、可能照进现实的微光,决绝地推得更远了一些,退回到一个他自以为安全的观察距离。
于是,在新的座位格局下,叶天邪与陌昙衣成为了中间隔着两个人的“邻居”。
物理距离近得可以听清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心理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片寂静的星河。
他们依旧如同两条被设定好轨迹的平行线,在各自的世界里精确运行,没有任何交集。
他依旧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勾勒她低头写题的侧影、听她与同桌讨论难题时轻柔而专注的嗓音……
感受着她偶尔因陷入思维困境而微微蹙起眉头时,自己心头泛起的、混杂着心疼与无力的剧烈悸动。
这种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潮汹涌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两个月。
日历在无数试卷和笔芯的消耗中,翻到了人间四月天。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五十多天,空气里的焦灼浓度达到了顶点,复习进入了最枯燥、最磨炼意志的“高原期”。
叶天邪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察觉到陌昙衣似乎正被这种高压逐渐消耗。
她课间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时间变长了,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偶尔会有几缕疲惫的血丝,就连握笔的指尖,也时常透着一股强撑着的无力感。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在他胸中翻涌、冲撞——他必须为她做点什么。
哪怕这点力量微不足道如萤火,哪怕她永远不知道这萤火来自何方。
他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她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却只能做一个无声的旁观者。
然而,直接上前?
哪怕只是说一句“别太累”,他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唐突、最鲁莽的行为。
他害怕任何可能打破现状、引起她注意甚至反感的行为。
一个念头,在数个深夜的辗转反侧后,逐渐变得坚定。
他舍弃了晚修课研究新发明的时间,桌子上的螺丝刀被他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便签纸,提笔,落下,又划掉。
反反复复,删删改改,华丽的辞藻显得虚伪,冗长的关心显得冒犯。
最终,他留下了一段源自内心深处、也倾注了他所有真诚的祝愿。
没有署名,没有指向性,甚至没有性别特征。
他希望能将这份鼓励,包装成一次纯粹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让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接收。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利用周末的“黄金六小时”去了不远处的网吧。
打开了电脑的docx文档,将这句话敲了进去,字体选择了最普通、最无法追溯的宋体五号。
然后用班级公用的打印机,将它印在了一张同样毫无特色的A4纸上。
随之他当晚又利用了一个晚修的时间,钻研出一个有些别致的折法,像是一个小小的、紧闭的、守护着秘密的信封。
接下来是投放。
他绝不能亲自出现在那个环节。
他找到了最信任的朋友,恰好也是他的同桌——云翔。
他是这个班里唯一一个知道叶天邪心理活动的人,是叶天邪唯一告知的人。
晚修下课前,叶天邪把小心翼翼折叠好的信封交给云翔,脸色严肃:“等会我就直接先回去了,一切看你了!”
云翔接过那个“信封”,了然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拳,表示收到。
于是晚修下课后,叶天邪遵循自己原有的规律,早早地回到了宿舍,走之前他还特意搞大了动静,让陌昙衣注意到他已经走了。
而云翔则是跑到了其他班找以前的同学玩。
等到整栋教学楼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他迅速跑回教室,将那个信封放到陌昙衣的桌子底下,随后再跑回宿舍。
这样一来,叶天邪只需要明天早上再依照原来的“卡点”作息,便能完美地制造出“不在场证明”。
第二天清晨,陌昙衣来到教室后放下书包,习惯性地伸手进抽屉里摸索物品,指尖却触到了一个陌生而硬挺的纸块。
她疑惑地拿出来,在晨光中端详着那个折得一丝不苟的“信封”。
她带着些许好奇,小心翼翼地沿着折痕拆开。
当目光扫过那行冰冷的打印字体时,她的脸上先是浮现出明显的错愕,像是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随即,那错愕慢慢融化,化为了带着点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诶,你看,”她终于忍不住,拿起那张展开的纸条,递给后面的舍友,“这是谁放的啊?莫名其妙。”
“哇塞!匿名鼓励信?”舍友接过纸条,随后几个女孩子立刻好奇地围拢过来,脑袋凑在一起,像破译密码一样研究着那行字。
“是不是你放的?”陌昙衣笑着推了推其中一个平时最爱搞怪的舍友,“故意逗我玩呢?”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舍友连忙举手发誓,一脸被冤枉的无辜,“我哪有这浪漫细胞?不过这纸折得倒是挺用心的,方法没见过。”
“那是谁啊?”
“不知道诶,没头没尾的。”
“字还是打印的,明显不想让人认出来。”
“会不会是……哪个暗恋你的人偷偷送的?” ……
女生们压低声音的猜测和笑声持续并不是很久,最终因为找不到任何线索而渐渐平息。
而上课铃响起的同时,叶天邪怀着一种混合了期待和紧张的心情踏入教室。
他没有看任何方向,只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脸上还带着些困意。
他像往常一样站在座位旁边,摊开语文书,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再谨慎的猎人,也有留下足迹的时候。
大概半个月后的一节物理课上,叶天邪和同桌陌云昕写了一张纸条,内容是“哥哥,我喜欢你。”六个大字。
二人商量好了要把这个纸条传给林景铭,随后叶天邪几乎是以肌肉记忆般地再次用那种特殊的方法折了纸条,让前桌递给林景铭。
而这时,他们的小动作给一旁的林皓亮看到了,他勾了勾手,示意纸条给他看。
叶天邪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林皓亮看完后,直接对着叶天邪与陌云昕摆了一个大拇指,随后递给林景铭。
以原本的路线传给林景铭,中途是没有女生的;而改了路线,以林皓亮为起点的话,途中便会有一个女生作为“中转站”。
而当纸条传到陌昙衣那个心思最为细腻的舍友时,她先是觉得这折纸方法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随即,脑海中像是划过一道闪电,猛地将手里的方块状的纸条与半个月前陌昙衣收到的那个充满善意的“信封”联系了起来!
一个大胆而模糊的猜测在她心中迅速成形,她回到宿舍后,立即将这一幕告诉了陌昙衣。
而这一切,叶天邪浑然不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列为怀疑对象了……
又过了半个月,这场风波看似已经彻底平静了,然而女生的执着有时候比男生更甚。
清晨,早早来到教室的云翔把买好的早餐放到叶天邪座位上,随后便听到了一个女生在叫他的名字。
“云翔,”陌昙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迟疑,“问你个事。”
“嗯?怎么了,你说。”云翔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馒头在啃。
“就是……”她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免直接指控,随后又掏出了一个与叶天邪折法一模一样的信封,“你知道班里有谁会这样折吗?”
云翔心里一咯噔,旋即不动声色地冷静下来。
他看着陌昙衣那双带着纯净疑惑和一丝紧张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维护兄弟的决定:
“不清楚,没见过有人这样折。”
他的语气太过坦然,坦然到陌昙衣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出来。
陌昙衣看着他真诚无比(且演技浑然天成)的表情,心中那刚刚凝聚起来的疑虑顿时消散:“嗯……谢谢了。”
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云翔以一种极其严肃的表情凝视着叶天邪:“你小子最近干嘛了?”
叶天邪停下了对餐盘的攻势,抬起头一脸懵逼地看着云翔:“没有啊?干嘛了?”
“陌昙衣早上找到我,然后copy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纸条问我知不知道谁会这样折。”
叶天邪的心瞬间绷紧了起来,脑海中快速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确认没有遗漏后接着摇头:“真没干什么,那你是怎么应对的?”
“那我肯定是演了一出好戏啊!”云翔直接抬起右手在下巴比了一个“✓”,“你没干嘛的话她应该就不再怀疑你了。”
叶天邪猛地干了一口饭,微微叹了口气:“你撒币吧,人家没事不问别人就问你?还不懂什么意思吗?”
……
而此时另一边的陌昙衣正讲述着早上的事情。
随后她的一个鬼点子比较多的舍友来了个灵机一动:“你要不试试把那个空白纸条传过去给叶天邪看看他什么反应?”
“你撒币吧?”陌昙衣心中无语至极,先不说到底是不是叶天邪,不是的话那多尴尬。
如果是的话……那必然会影响到对方的心态。
临近高考,她认为她不能这么做!
“就这样吧,不管这件事情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坏事。”
风波,就此彻底平息。
对叶天邪而言,这次精心策划却又很可能已经败露的“匿名行动”,像一场他自己倾情导演、又狼狈谢幕的独角戏。
它耗尽了他所有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勇气,也让他更加顽固地确信:
维持现状,保持这看似安全的距离,才是对彼此、尤其是对她,最好的结局。
那道他拼尽全力才传递出去的微光,最终,还是完美地隐匿于冰冷的打印字体和特殊的折痕之间,沉没于他那片更加寂静、也更加深邃的心海之底。
只是,在他自导自演的内心剧场里,那个女孩的形象,因为自己这次笨拙的注视与付出,被勾勒得愈发清晰,也推得愈发遥远,如同天边一抹可望不可即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