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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当铺

孤照惊鸿

长乐坊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街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侧挤挤挨挨着香烛店、裁缝铺、当铺和茶楼,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线香、陈木和油脂混合的陈旧气味。而在长乐坊最深最窄的拐角处,藏着一家最不起眼的店铺。

没有招牌,只在门楣上悬着一枚生了绿锈的铜铃。门面窄小,窗棂糊着厚厚的桑皮纸,透不出半点光亮。偶尔有迷路的人或猫蹭开那扇沉得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也是黑黢黢的,只隐约可见一柜、一几、一人影。几上永远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琥珀。

人影属于这里的店主,一个名叫“烛”的女人。

没人知道烛的年纪。她看起来似乎很年轻,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五官清淡得像一幅水墨画,唯有一双眼睛,深得望不见底,看人时带着一种非人的沉静,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魂灵。她总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宽大袍子,坐在柜台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像。

这家店,做的是一门古怪的营生——典当时间。

并非人人都能找到这里。只有那些被某种极致情绪煎熬着的人——绝望、贪婪、悔恨、狂爱——才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跌跌撞撞地摸到这扇门前。

铜铃轻响,不清脆,反而哑闷,像一声压抑的叹息。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叫陈桉。他原本清秀的脸庞被一种焦灼的灰败之气笼罩着,眼窝深陷,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甲啃得秃秃的。

“有人吗?…听说这里,这里可以…”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在昏暗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烛从柜台后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陈桉被她看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那目光太透彻,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所有不堪无所遁形。

“可以…典当东西,换时间?”他硬着头皮说完,气息不稳。

“是。”烛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像玉石轻轻相叩,“典当你拥有的,换取你渴望的。规矩如此。”

“我…我想换钱,很多钱。”陈桉急切地上前一步,手撑在冰冷的柜台上,“一个月!我典当一个月的时间,换多少?十万?二十万?”他父亲躺在医院里,需要一笔巨款手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借无可借。

烛轻轻摇头,油灯的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时间无价,亦明码标价。一个月,换你所需手术费用,精确至分厘,不多不少。”

陈桉一愣,他并未提及父亲和手术。“你…你怎么知道?”

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是否典当?”

“…当!”陈桉咬牙,重重吐出这个字。一个月换父亲一条命,值了。

烛从柜台下取出一份泛黄的、厚似羊皮的契书,一支毛笔,砚台里的墨浓黑如夜,却无半点墨香。她示意陈桉签字。

陈桉手指颤抖地接过笔,落笔的瞬间,他恍惚觉得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某种冰冷粘稠的活物。他签下名字,最后一笔落下,契书上闪过一道幽光,旋即隐没。

几乎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银行短信提示,一笔恰好够支付手术费的款项汇入他的账户。

狂喜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谢谢!谢谢!”他语无伦次,转身就想往外跑,赶去医院。

“且慢。”烛的声音唤住他。

她起身,从身后那顶天立地、布满无数小抽屉的黑漆柜子中的某一格里,取出一枚半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琉璃瓶,瓶身萦绕着淡淡的雾气。她用一根极细的金针,在陈桉指尖轻轻一刺,挤出一滴血珠,落入瓶口。

血珠融入瓶中雾气的刹那,陈桉猛地打了个寒颤,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倏地席卷而过,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他扶住柜台,大口喘气,再抬头时,镜子里自己的脸似乎苍白消瘦了些许,眼角也添了细微的、原本不该有的纹路。

“你的时间,我收下了。”烛将那只似乎沉重了一分的琉璃瓶,放回原处,关上抽屉。

铜铃又是一声哑响,店门合上,将陈桉狂喜又惶恐的背影关在外面。

烛坐回原位,油灯的光芒将她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墙壁那无数紧闭的抽屉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之后几日,铜铃又响过几次。

一个野心勃勃的画家,典当三年光阴,换一场举世瞩目的画展成功开幕。他拿着契约离去时,眼中燃烧着功名的火焰,未曾注意自己鬓角悄然染上的霜色。

一个容颜衰老的富婆,颤抖着典当十年,换取重回二十岁的巅峰美貌。当她从烛手中接过那面能映出她娇嫩容颜的古镜时,喜极而泣,却没看到烛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皮囊的光鲜,如何抵得过内里的急速枯朽?

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为救罹患绝症的爱人,竟要典当自己的全部余生。烛破天荒地凝视他许久,第一次没有拿出契约,只是淡淡道:“她的时间已尽,强求无益。请回。”男人崩溃离去后,店内那盏油灯,几不可察地摇曳了一下。

烛依旧日复一日地守着这方寸之地,收下时间的典当,满足世人的欲望。她看得太多,早已麻木。人类的悲欢如此雷同,无非贪嗔痴慢疑,用未来换当下,饮鸩止渴,循环往复。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旁观下去,如同时间长本身,无悲无喜。

直到那个少年的到来。

那是个雨夜,雨丝冰冷,敲打着长乐坊的青瓦屋檐。铜铃哑响,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寒的水汽和一个单薄的身影。

少年浑身湿透,黑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着的不是常见的贪婪或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警惕,和深藏的屈辱。

他叫阿弃,是长乐坊街头巷尾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孤儿,野性难驯,却也重情义。他唯一的软肋,是几个同样无依无靠、比他更弱小的乞儿。近日坊间来了个恶丐头目,逼他们行窃,阿弃反抗,却被打得遍体鳞伤,还抢走了他藏起来、准备给生病小妹妹买药的微薄铜板。

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她认得这张脸,这个少年,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得惊人。

“我要典当。”阿弃的声音因寒冷和紧张而紧绷,却努力挺直脊背,“典当…一天!换…换一把最快的刀!”他想好了,他要那把刀,去讨回公道,保护该保护的人。

烛看着他,沉默了。店外雨声淅沥,店内油灯昏黄。

“一天时间,换不来刀。”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阿弃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嘴唇抿得发白,透出一种倔强的绝望。他转身欲走。

“但可换一顿饱饭,一身暖衣,一碗汤药。”烛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她自己都未察觉之前。

阿弃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烛垂下眼帘,从柜台下拿出食物、干燥的旧衣和一小瓶药膏,推过去。没有契书,没有金针取血。

“为什么?”阿弃没有接,眼神更加警惕。街头的生存法则告诉他,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

烛抬起眼,与他对视。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些许游离,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极其遥远的什么。

“或许今日,我倦了。”她轻声道,像在对自己说。

阿弃迟疑了很久,最终饥饿和寒冷战胜了疑虑。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食物,小心地收好衣服和药膏,对着烛,笨拙地鞠了一躬,飞快地冲回雨夜里。

烛看着他又消失在雨中,良久未动。柜台上的油灯,火苗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映照着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此后,阿弃偶尔会来。

有时是带着难得的干净野果,有时是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固执地要还那日的“债”。烛从不回应,也不驱赶,任由他将东西放在柜台一角,再默默离开。

他有时也会撞见其他客人典当时间的场面。他看到那些人如何狂喜而来,又如何或满足或空虚或隐隐不安而去。他看到烛如何冷漠地递出契约,如何用金针取走那滴蕴含时间的血,如何将琉璃瓶收归那巨大的柜子。

他隐隐明白了这家店的诡异和代价,看烛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感激警惕,变为了复杂难言的好奇与…一丝极淡的担忧。

一次,一个典当了十年寿命换取赌场翻本的酒鬼,输光了一切,红着眼跑来闹事,抓着烛的衣襟咆哮咒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

烛只是冷冷看着他,眼神如同看一件死物,任其推搡,无动于衷。

阿弃恰在门外看到,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狠狠将那醉汉撞开,护在烛身前,尽管他的身形还不及那醉汉一半魁梧。

“滚开!”少年嗓音犹带稚气,眼神却凶悍得吓人。

醉汉被他的气势慑住,骂骂咧咧地走了。

店内重归寂静。阿弃喘着气,转过身,有些无措地看向烛。烛也正看着他,目光里是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情绪。她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动作依旧从容。

“多事。”她淡淡说了一句,语气却并无斥责之意。

阿弃挠挠头,没说话,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烛转过身,走向那面巨大的黑柜。她伸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掠过一个个贴着标签、锁着时间的抽屉。她的指尖在一个格外古旧的抽屉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积存的,是远超常人一生的漫长时光,沉重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

那些都是她的“食物”,她的“生命”。

可为何,尝起来总是冰冷寡淡,如同嚼蜡?

为何方才那少年冲进来挡在她身前时,那瞬间的波动,竟比这满柜的时间,更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她第一次,对自身永恒的存在,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

怀疑。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极细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厚厚的窗纸,在昏暗的地面上,投下一线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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