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名者的救赎
许峰最后看到的，是许辰那双漂亮眼睛里淬着的、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得意，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彻底涣散的瞳孔前一闪而逝。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和下沉。永无止境的下沉。
身体的剧痛奇异地抽离了，变成一种遥远的、麻木的钝响。听觉却仿佛被无限放大，他听见母亲林静在远处手术室门口焦灼的高跟鞋声，像是敲打在他即将停跳的心脏上；听见仪器冰冷的滴答声，那是为许辰奏响的；听见自己血液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嗒…嗒…缓慢，粘稠，宣告着生命的流逝。
他要死了。被遗忘在这冰冷的角落。而那个将他推向深渊的凶手，正被众星捧月，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关切。
恨意像最后的火星，在胸腔里微弱地炸了一下，却不足以点燃任何东西。太累了。就这样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沉入那片永恒死寂的的前一刻——
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将他从担架床上掀翻下来！
沉重而模糊的坠地感，冰冷的地板撞击着侧脸和伤口，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竟强行撕开了一丝黑暗，让他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痛哼。
“喂！撑住！听见没有？！给老子撑住！”
一个粗粝的、压低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意味，完全不同于医院里任何一种温和或焦急的声音。
许峰感到一只有力如铁钳的大手粗暴地撕开他早已被血浸透的上衣，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到翻开的皮肉，激起一阵剧烈的痉挛。
那双手动作极快，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堪称野蛮。它们在他血肉模糊的胸膛、腹部按压，探查，带着一种奇异的、精准的节奏感。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钻心的疼，却奇异地逼退了几分死亡的麻木。
“妈的，内出血……气管也有淤塞……”那声音咬牙切齿地低咒，语速快而清晰，“这群穿白大褂的眼都瞎了！”
许峰感到自己的头部被强行摆正，下颌被掰开，一根手指探入他口中，迅速清理着血块和分泌物，动作粗暴得让他干呕，却瞬间吸入了一丝珍贵的空气。
紧接着，是布条被撕裂的声音。那人似乎撕掉了自己身上的什么衣物，坚韧的布料猛地紧紧勒住他腹部和大腿根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巨大的压力让许峰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疼？疼就对了！疼说明你他妈还活着！”那声音低吼着，手下不停，更多的布条被用作临时止血带和加压绷带，死死捆扎住最致命的出血点。
这根本不是在治疗，更像是在战场上抢修一件破损的武器，每一个动作都只为达成一个目的——活下去，不计代价，不顾形式。
许峰涣散的视线艰难地聚焦了一瞬。
他看到一个极短的、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很紧，上面还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亮得骇人，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凶悍的专注，一种与死亡抢夺生命的疯狂决绝。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绿色短袖，肌肉贲张的手臂上，虬结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一道狰狞的旧伤疤从肘部蜿蜒而上，没入袖口。
这人不是医生。绝不是。
“看什么看！闭眼节省体力！呼吸！操！我让你呼吸！”那人发现他睁眼，又是一声粗暴的低吼，同时一手持续按压他胸腔，另一只手竟然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啪的一声轻响，带着羞辱性的力道，却真的刺激得许峰胸腔猛地扩张，又吸进一口气。
远处有护士似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疑惑地看了一眼，却被手术室那边更急切的呼唤叫走。没有人过来。在这个全院精英都围绕着“完美”的许辰运转的空间里，这个角落的生死挣扎，微不足道。
那男人啐了一口，手下动作更快。他利用担架床的金属杆，巧妙地将许峰的身体固定成一个有利于呼吸和止血的姿势。他甚至俯下身，耳朵贴近许峰的胸口，听着那微弱杂乱的心跳，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小子，命真硬……这样都没散架……”他喃喃自语，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扁壶，拧开，一股高度白酒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
他没有犹豫，直接将酒液倒在许峰一处最深、几乎可见骨头的伤口上。
“呃啊——！”一股无法形容的、烧灼般的剧痛瞬间击穿了许峰所有的麻木，让他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破碎的嘶鸣，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那男人却用膝盖死死压住他，眼神凶得像狼：“叫！叫出来！别憋着！”
酒精冲刷着污血和可能的感染，带来地狱般的痛苦，却也带来了无比清晰的、活着的感知。
剧痛过后，是一种奇异的清醒。许峰感到那不断带走他体温和生命的流失感，似乎……被强行遏制了。虽然依旧浑身剧痛，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那种无可挽回滑向深渊的感觉，停了。
他躺在地上，粗重地、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疼痛，却真实地活着。
那陌生男人跪坐在他身边，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短袖被许峰的血和自己的汗浸透。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守护地盘的孤狼，眼神里的凶悍未退，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直到这时，他才好像真正看了许峰一眼，目光在他年轻却惨不忍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开。
“暂时死不了了。”他嗓音依旧粗粝，却缓和了些许，“剩下的，得看那些真佛愿不愿意抬手了。”
他的话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许峰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与周围精致环境格格不入的、野蛮救活了他的男人。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男人注意到了他这个微小的动作，沉默了一下，然后，用那只沾满血污的大手，极其短暂却用力地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
那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股滚烫的、近乎灼人的生命力。
“等着。”
男人说完这两个字，猛地站起身。
他不再看许峰，而是大步走向最近的一个护士站，他的身影挺拔甚至有些悍厉，所过之处，周围零星几个护士和病人家属竟下意识地避让。
“那边！”他指向许峰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带着战场上下令般的穿透力，不容置疑，“还有一个重伤员！内出血，多处骨折，需要立刻手术！马上叫人！”
一个被吓住的护士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角落，终于发现了地板上那个血泊中的人形。
惊呼声，终于迟来地响起。
杂乱的脚步声朝着许峰涌来。
混乱中，许峰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在晃动的白色人影缝隙里，寻找那个绿色的背影。
他只看到那道背影毫不迟疑地、沉默地穿过走廊的喧嚣，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消失在了楼梯口的阴影里。
如同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幽灵。
只有身上那粗暴捆绑、依旧散发着淡淡酒气的止血带，和体内那被强行唤回的、痛苦却蓬勃的跳动，证明着那一刻并非幻觉。
许峰躺在重新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心，感受着身体被搬动时撕裂的痛楚，听着周围医生护士终于落在他身上的、带着惊愕的诊疗指令。
氧气面罩扣了上来。
他的视线落在天花板那片惨白的光上，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他劫后余生的瞳孔。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