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 6 月 9 日,高考结束第二天,傍晚的梧桐巷像被雨水洗过,其实一滴雨都没下,只是斜阳把叶子照得透亮。顾星野把自行车蹬得飞起,后座的林知夏张开手臂,风把校服从两人之间吹成一张帆。
“今晚查分?”
“不急,先填志愿!”
他们异口同声,然后相视大笑。像约定好似的,谁也没提“万一分数差很多”的假设。军区大院门口的公告栏贴着鲜红横幅:祝全体考生金榜题名。横幅下方,两张志愿草表被图钉钉在一起,边缘泛黄——那是四个月前文理分科时的“航线图”,如今真的要到填写终点坐标的时候。
顾星野从书包掏出一只牛皮纸袋,封口处画着一架歪歪扭扭的飞机,机翼写着:TOP SECRET。他朝林知夏挑眉:“交换?”
林知夏也拿出一只同款纸袋,却是浅蓝色,封口一枚草莓贴纸。两人背过身,像交换情报的特工,又同时回头,把袋子递到对方胸口——砰,纸袋相撞,心跳也相撞。
屋里,台灯亮到最大。顾星野盘腿坐地板,用军刀裁开蓝色纸袋。里面掉出一张A4志愿表,打印版,只有“第一志愿”一栏填了字:
【北方航空航天大学 空间科学与技术】
后面用铅笔小字备注:ZHR>300,航线已校准。再往下,是第二第三志愿,统统空白——像告诉他:除了天空,别的都是备份。
顾星野愣住,嘴角却止不住上扬。他以为她会填“大气科学”,没想到直接瞄准“空间科学”,那是更遥远的星辰,也是他的侧翼。他掏出手机,给她发去一条加密乱码:167✈067,塔台收到。
与此同时,教师公寓。林知夏打开牛皮纸袋,先掉出一张志愿表,第一志愿赫然写着:
【南方气象学院 飞行技术】
她怔住——那是她以为他绝不会选的学校。再往下看,第二志愿才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北航”。铅笔小字备注:若第一志愿落选,请把我调剂到离她最近的城市。
林知夏鼻尖一酸,像有人往心脏里塞了一颗柠檬糖。她趴在桌面,把脸埋进臂弯,耳机里循环《Leaving on a Jet Plane》,眼泪悄无声息地渗进袖口。原来他们都在为“靠近”而错位——他想学飞,却报了气象;她想追星辰,却可能奔向他的城市。三千公里,像一场各自为对方策划的惊喜,却在夜里撞成满怀的酸涩。
凌晨一点,两人同时出现在天台。铁门“吱呀”声被风吹散,他们隔着十米对视,手里各自拿着对方的志愿表。月光像银白色的跑道,铺在脚下,等一句起飞许可。
“为什么?”
“为什么?”
又是异口同声。
顾星野先开口,声音低却亮:“北航分数太高,我怕滑档,南方气象学院有单招,我稳过,而且……”他顿了顿,“你在南方长大的,我怕你冷。”
林知夏抱臂,眼眶还红,却笑出声:“我也怕北航太热,想让你留在有雪的地方,结果……”她抬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我们都把对方想得太怕冷。”
沉默。远处传来火车汽笛,拖长尾音,像给他们时间按下倒带。顾星野抬脚,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把蓝色志愿表递回去:“换回来吧,按自己想的填。”
林知夏却摇头,把两张表都背到身后:“不,就这样。”
“你疯了?三千公里!”
“距离是矢量,有方向,有大小,可以缩短。”她抬头,眼睛盛满月光,“我们各自飞,再交汇,不好吗?”
少年咬牙,下颌线绷紧,像遇到强烈气流。半晌,他伸手,与她击掌:“好,那就各自起飞,目标:三千公里汇合。”
之后一周,分数揭晓。顾星野635,林知夏628,双双过线。他们真的把第一志愿交给“错位”:他南她北。消息在班级群炸开,沈放发来一排问号:“你们玩互换宇宙?”家长群也一片哗然,林妈妈连夜赶回家,顾爸爸把儿子叫到书房,茶杯重重一放:“胡闹!”
顾星野站得笔直,声音不高却稳:“爸,您教过我,飞行要先看风向,再看地图。风向变了,地图也得调。”他掏出手机,打开航路模拟APP,把两条航线标红: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北到南,交汇点闪烁——北京南苑机场。“四年后,我们一起考研究生,或者进同一所研究所。三千公里,只是导航点,不是终点。”
林妈妈那边,红着眼眶看女儿填“空间科学”:“女孩子跑那么远,不苦吗?”林知夏握住妈妈的手,掌心冰凉却坚定:“妈,您说过,勋章要戴到最远的胸前。”
填志愿截止那天,他们回到天台,把两张正式表并排铺在月光下。北方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得纸角哗啦啦响,像小型机翼在震颤。顾星野拿出那支用了四年的荧光笔,在线尾端各画一个箭头,然后交换位置——他把北航的箭头往南拉,她把气象学院的箭头往北指,交汇点写下一行小字:
ZHR=∞,不见不散。
随后,两人同时掏出手机,打开同一款航班APP,输入三年后的任意日期,目的地互填对方城市。屏幕显示:直飞航班3小时15分,经停航班5小时40分。顾星野把截图设成群头像,备注:远程僚机,随时起飞。
七月,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林妈妈拆开红色EMS,里面掉出一张星空底纹的录取通知书:北方航空航天大学,空间科学与技术专业。同一天,顾星野收到蓝色EMS:南方气象学院,飞行技术专业。他们拍图,发到只有两人的小群,配文相同:
“错位成功,请求下一步指令。”
指令很快出现——各自准备,九月启程。他们把录取通知书叠在一起,像叠一张双面机票,然后塞进那只早已褪色的草莓糖纸袋,封口处再贴一枚新的草莓贴纸。糖纸袋被放进书柜最上层,与裂口弹珠、拍立得照片、第一次交换的志愿草表作伴,像封存一段私奔的宇宙。
出发前一天,他们再次回到鸡鸣山。盛夏的夜空澄澈,银河像被风吹散的牛奶,萤火虫早没了踪影,却有真正的飞机导航灯在头顶一闪一闪。顾星野带了一架小型遥控飞机,机翼写着:G↔X。他把飞机升到三百米高空,通过VR眼镜传回画面:黑暗里,两条手电筒光柱交错,形成一个大大的“∞”。
林知夏拿着手电,仰望光点,大声喊:“三年后,换我驾驶,你当塔台!”风把声音吹散,却吹不散少年眼里的光。飞机返航,稳稳落在他掌心,像完成一次预演。
送别日在九月一号。高铁站人潮汹涌,他们买到相邻座,却分属不同车次,一个向北,一个向南。站台广播响起,顾星野把背包甩到肩上,突然伸手,把林知夏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哑却亮:“三千公里,记得想我。”林知夏鼻尖酸透,却笑:“一秒一次,计数器会爆。”
列车启动,车窗变成两幅反向的电影:他看稻田后退,她看高粱逼近。手机震动,同时收到对方信息——
顾星野:【图片】云端日落,机翼染金,备注:给你一半天空。
林知夏:【图片】北斗高挂,备注:收到,存储为导航星。
大学生活的第一周,时差与温差同时袭来。林知夏在北方凌晨的寒风里跑操,耳机放的是他录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顾星野在南方的台风里练盘旋,塔台频率里,他给自己取了新呼号:067Wind。他们每晚视频,屏幕分割成两半:一半星空,一半跑道;背景音常常是:
“塔台,167请求降落。”
“167,跑道07,可以落地,欢迎回家。”
十一月,北京初雪。林知夏走出图书馆,看见漫天白絮,第一时间拍照发给他。五小时后,南方夕阳下,顾星野把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宿舍天花板,配文:远程下雪,成功。
他在照片背面写:
“三千公里是直线距离,
思念把它折成纸飞机,
就变成了——
∞”
纸飞机沿着宿舍灯线滑翔,最终停在那只褪色的草莓糖纸袋旁,像完成归航。
而此刻,北方星空下的女孩,把同一行字写进实验报告边角,标注:
样本编号:∞,状态:持续闪烁,预计到达时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