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杀你者,陆。」
冰冷的七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楚知遥的眼底。一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只余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又死寂的撞击声。
陆?
哪个“陆”?
这深宫之中,姓陆,且有能力、有动机在深夜对她这样一个刚入掖庭的罪奴实施精准刺杀的人,屈指可数!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几乎瞬间浮现于脑海——锦衣卫指挥使,陆沉舟!
那位权柄煊赫、神秘莫测,直接听命于皇帝,掌握着无数人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萧宸留下的密码,直指的竟然是他?!
他为何要杀她?是因为那张澄心堂纸?还是因为她父亲楚明远的案子,背后本就有着这位锦衣卫头子的身影?昨夜那悄无声息、精准狠辣的毒箭,确实极符合锦衣卫的风格。
萧宸……他早已料到?甚至可能……目睹了部分过程?所以他用这种方式提醒她,或者说,将她彻底拉入他的阵营?
无数疑问和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但她强迫自己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剧烈的疼痛让她从几乎要淹没她的惊骇中挣扎出来。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凶手是陆沉舟派来的可能性极大,但萧宸的警告是“今夜杀你者”,而非“欲杀你者”。这意味着,昨夜之事,或许并未结束。那支毒箭只是开始,或者说,是试探失败后的又一次必然行动。
“陆”要杀她,而她知道了“陆”要杀她。
这是一线生机,也是更深的死局。
天光已微微发亮,窗纸透入青灰色的微光。同屋的宫婢开始窸窣起身,睡眼惺忪地准备开始又一日的劳作。无人留意到最里面床铺上,楚知遥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
她迅速将床板上划出的字迹抹去,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如同每一个逆来顺受的罪奴一样,沉默地起身、叠被、跟随众人走向院中。
冰冷刺骨的井水拍在脸上,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情绪。她必须去毓庆宫。必须见到萧宸。那张密码纸条是唯一的线索,但指向的答案太过骇人,她需要确认,更需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然而,当她跟随领路的内侍再次踏入毓庆宫书房时,却并未见到萧宸的身影。只有昨日那名神色冷淡的女官等在那里。
“殿下今日有事,不在宫中。”女官的声音毫无波澜,目光扫过楚知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依旧负责整理此处。殿下吩咐了,东面书架顶层的些前朝笔记,需仔细除尘,勿有遗漏。”
楚知遥心下一沉。萧宸不在?是巧合,还是有意避开?女官的话听起来只是寻常吩咐,但“东面书架顶层”、“前朝笔记”、“仔细除尘,勿有遗漏”……这像不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指引?
“是,奴婢遵命。”她压下心头的焦灼与疑虑,恭顺应下。
女官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依旧将她独自留在书房。
门被轻轻合上。
楚知遥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了片刻,确认再无他人后,才缓缓走向女官所指的东面书架。这些书架比西面的更为高大,直抵穹顶,需借助一架小小的木梯才能够到顶层。
“前朝笔记”……萧宸想让她在这里找什么?
她攀上木梯,顶层积着薄薄的灰尘,确实像是久未有人仔细打理。上面整齐码放着一排排线装书册,书脊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她依言拿起软布,仔细地、一本一本地擦拭过去,目光却如鹰隼般掠过每一本书的名字和周围可能存在的异常。
时间缓缓流逝,窗外日头渐高,书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软布摩擦书册的细微声响。
一无所获。
这些笔记内容庞杂,多是些风物志、文人随笔,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是她会错了意?还是萧宸的提示并非在此?
她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书架最内侧,与墙壁接缝的地方。那里光线昏暗,似乎放着一摞更为散乱、不受重视的旧书册。她伸长手臂,小心地将那摞书往外挪动几分。
就在最里面一本蓝皮旧册被移开的刹那,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冷坚硬的异物。
不是书。
她的动作瞬间停滞,心脏猛地一跳。
她小心地用指尖探寻,那似乎是一个极薄的、以金属或坚硬皮革制成的细长夹袋,被巧妙地粘附在书架背板的阴影里,若非移开这摞不起眼的旧书,绝对无法发现。
楚知遥屏住呼吸,四下环顾,确认安全后,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狭长的夹袋从藏匿处取了出来。
触手冰凉而坚韧,是上好的鞣制皮革,颜色与书架背板的深色木材几乎融为一体。袋口以细绳缠绕封紧。
她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将夹袋藏入袖中,迅速将书册恢复原状,擦净手指可能留下的痕迹,平稳地爬下木梯。
整个过程看似镇定,但袖中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却如同握着一块灼热的炭,烫得她心神不宁。
这里面是什么?是萧宸留给她的?还是……别人藏匿于此的?女官的指引,是萧宸的授意,还是某种陷阱?
她无法判断。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实质性的线索。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楚知遥如同在油锅上煎熬。她机械地做着擦拭整理的工作,全部心神却都系在袖中那小小的皮革袋上。她迫切地想要打开它,一看究竟,但又极度恐惧这里面是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东西。
终于熬到了日落时分,那名女官准时出现,冷淡地吩咐今日工作结束,命她返回掖庭。
回程的路似乎格外漫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针尖上,任何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如同芒刺在背。那个“陆”字,像幽灵般盘旋在她心头。
直到重新踏入掖庭那间拥挤压抑的陋室,躲在最角落的床铺上,拉下那顶灰布帐幔,制造出一方短暂的、脆弱的私人空间后,楚知遥才敢在昏暗的光线下,颤抖着取出那只皮革夹袋。
她解开封口的细绳,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密信或名单,只有一样东西——一枚令牌。
一枚玄铁打造的令牌,约莫半个手掌大小,触手冰冷沉重。令牌正面浮雕着踏火麒麟图腾,狰狞凶猛,栩栩如生;背面却并非任何官衙称谓,只阴刻着一个苍劲古拙的“宸”字。
七皇子萧宸的私人令牌!
楚知遥倒抽一口冷气,险些将令牌脱手。
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留给她?!这意味着什么?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她紧紧攥着这枚冰冷沉重的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脑中飞速旋转。萧宸将此物藏得如此隐秘,并通过女官指引她找到,绝非无意之举。这枚“宸”字令,在关键时刻,或许能调动他的部分力量,或者至少,能起到震慑作用。
他是在告诉她,他知晓她的处境,并给予她一定的保障?
但另一方面,这枚令牌若被他人发现在她手中,尤其是被“陆沉舟”的人发现,那便是铁证如山,坐实了她与萧宸的关联,杀身之祸立至!
这是一把双刃剑。萧宸将选择权,某种程度上,也将风险,交给了她自己。
就在她心神激荡,反复权衡之际,帐幔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杂乱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特有的冰冷声响,迅速由远及近!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避让!”
一道冷酷嘶哑的嗓音如同寒冰刮过整个院落,瞬间将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冻结了。
楚知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锦衣卫!他们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因为别的?
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反应,猛地将那块玄铁令牌塞入铺盖卷最深处的缝隙里,同时一把抓过旁边做针线活的剪刀,飞快地将那鞣制皮革的夹袋剪成无数碎片,混合着床角的灰尘,死死攥在手心。
刚做完这一切,她所在的这间陋室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狠狠踹开!
数名身着褐色锦袍、腰佩绣春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涌入,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屋内每一个惊惶失措、瑟瑟发抖的宫婢。
为首一人,身形高瘦,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缓缓踱步进来,目光如同毒蛇信子,缓缓扫视全场。
“搜。”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锦衣卫番子立刻如虎狼般散开,粗暴地翻检屋内的每一寸地方,被褥、箱笼、甚至墙壁地面都不放过,动作迅捷而专业。宫婢们吓得噤若寒蝉,缩成一团,低低的啜泣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
楚知遥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死死低着头,将自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手心紧紧攥着那些皮革碎片,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能感觉到,那道阴鸷的目光数次从她身上扫过。
突然,一名番子停在了她的铺盖前!
楚知遥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番子伸手,似乎就要掀开她的被褥——
“赵千户,”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平和温润的声音,“何事劳动锦衣卫如此兴师动众,来我这掖庭杂役处搜查?”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顿住。
楚知遥猛地抬头,只见七皇子萧宸一身素雅常服,正站在门口,神色平静地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亲随,与屋内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形成鲜明对比。
那名被称作赵千户的阴鸷男子转过身,面对萧宸,微微躬身,语气却并无多少敬畏:“原来是七殿下。卑职奉命,追查一名潜入宫中的暗桩,线索指向这片区域,故而前来搜查,惊扰殿下,还望恕罪。”
“暗桩?”萧宸眉梢微挑,缓步走入屋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竟是如此要紧的人物,需得赵千户亲自出马?不知是何等样的暗桩,竟需搜检罪奴居所?”
他的目光掠过楚知遥的脸,并未停留,仿佛她与屋内其他瑟瑟发抖的宫婢并无不同。
赵千户皮笑肉不笑:“殿下说笑了,暗桩狡猾,自是无所不用其极。藏匿于罪奴之中,也并非不可能。卑职也是奉命行事,务必仔细。”他话虽如此,却抬手示意手下暂停动作。
“原是如此。”萧宸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既是父皇旨意,自当配合。只是……”他话锋微微一转,“此处皆是些弱质女流,惊坏了反倒不美。赵千户既已搜过,可有所获?”
赵千户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们确实还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尚未。”
“既无收获,或许那暗桩并不在此处。”萧宸淡淡道,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若搜检过甚,吓坏了人,传出些不好的风声,惊动了父皇静养,恐怕……陆指挥使那边,也不好交代。”
他轻轻巧巧地抬出了“陆指挥使”和“惊动圣驾”。
赵千户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阴鸷的目光在萧宸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屋内一众惊惶的罪奴,似乎权衡了片刻。
最终,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殿下说的是。既如此,卑职再去别处巡查。叨扰了。”
他一挥手,带着一众锦衣卫番子如同潮水般退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室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众人。
萧宸并未立刻离开,他对身后亲随低声吩咐了一句:“让人帮着收拾一下。”
说完,他的目光似乎无意般,再次落向楚知遥的方向。
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瞬。
但楚知遥清晰地看到了,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光,以及几乎微不可察的、向她方向轻轻一颔首的动作。
随即,他转身,衣袂飘飘,从容离去。
楚知遥僵立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她缓缓摊开手心,那些被她攥得汗湿的皮革碎片,如同她方才几乎跃出胸腔的心脏,微微颤抖着。
他来了。
他不仅料到了锦衣卫会来,甚至可能……一直暗中关注着。
那枚令牌,果然是他留下的鱼饵?还是护身符?
而他那最后一眼,那个轻微的颔首,又意味着什么?
是赞许她应对得当?还是……示意她,游戏,才刚刚开始?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预示着更多的未知与危险,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