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靴声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消失在掖庭院外深沉的夜色中。
陋室内,死寂被劫后余生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打破。宫婢们瘫软在地,或相互搀扶,脸上写满了惊惧与茫然。监工宦官这才敢探头探脑地出现,尖着嗓子呵斥着收拾残局,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知遥混在人群中,机械地整理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床铺,指尖触碰到铺盖卷深处那枚冰冷坚硬的玄铁令牌时,才仿佛有了一丝真实的触感,提醒她方才的一切并非噩梦。
萧宸来了。
他又走了。
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这枚足以救命也足以催命的令牌。
他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是那女官通风报信?还是他本就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这掖庭的动静?锦衣卫的搜查,目标真的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暗桩”,还是冲着她,冲着她可能藏匿的那张澄心堂纸,或者……这枚刚刚到手的“宸”字令而来?
那个赵千户阴鸷的眼神,如同毒蛇信子,在她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寒意。陆沉舟的爪牙,果然无孔不入。
她必须尽快利用这枚令牌做些什么,否则,下一次锦衣卫的到来,绝不会如此轻易被化解。
然而,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得令人窒息。
楚知遥依旧每日被传召至毓庆宫书房,做着看似无止境的整理擦拭工作。萧宸再也没有出现,那名女官也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除了必要的指令,不多说一个字。书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书页摩擦的声响。
那枚玄铁令牌贴身藏着,沉甸甸的,如同揣着一团无声燃烧的火焰,既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也时刻灼烫着她的神经,提醒她潜伏在平静下的巨大危险。
她试图从书房的藏书、布局中寻找更多线索,寻找可能与那串密码、与父亲案子相关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萧宸似乎彻底切断了与她的联系,那夜的短暂交锋与警示,仿佛只是她惊惧过度产生的幻觉。
直到第三日午后。
她正跪坐在木梯上,擦拭高层书架角落的积尘,一名小太监低着头,捧着一壶新沏的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为她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旧茶续水。
一切看似寻常。
然而,就在那小太监转身欲退下的瞬间,他的袖角极其轻微地拂过了桌案边缘。
一枚卷成细管状的、几乎与深色桌面融为一体的纸卷,从他袖中滑落,无声地滚到了桌案下方阴影里。
小太监恍若未觉,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径直低头走了出去。
楚知遥的心脏猛地一缩,攀着木梯的手指瞬间收紧。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擦拭的动作,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那枚滚落阴影的纸卷。呼吸变得急促,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是陷阱?还是……萧宸终于再次传递信息?
她仔细回忆那小太监的模样,极其普通的面容,毫无特征,动作流畅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若是陷阱,何必用如此隐晦的方式?若是信息,为何不通过那位女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书房外廊下偶尔有脚步声经过,更衬得室内静得可怕。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的动静。
她故作疲惫地爬下木梯,揉了揉脖颈,仿佛无意间走到桌案旁想要歇息片刻。弯腰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支毛笔时,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阴影,将那枚细小的纸卷攫入掌心,迅速藏入袖中。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次呼吸的时间。
她坐回椅中,端起那杯温热的茶,假意啜饮,袖中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展开纸卷。
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两行字,笔迹清峻内敛,与那日书案上所见字迹一模一样:
「申时三刻,西华门外,榆槐巷口,携令候车。」
是萧宸!
他真的要动用这枚令牌了!西华门是宫城偏门,多供杂役、低级官吏出入,榆槐巷更是僻静。他让她去那里,候车?什么车?去哪里?
巨大的疑问和本能的警惕再次升起。但这指令清晰明确,且直接关联那枚沉重的令牌。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申时三刻将至。
楚知遥借口更衣, carefully避开人眼,凭借着这几日暗自记下的宫道小路,心跳如擂鼓般向着西华门方向迂回靠近。
越接近西华门,宫禁氛围越发松散,守卫的禁军也显得有些懒散。她低着头,尽量缩在阴影里,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宸”字令,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榆槐巷口就在西华门外斜对面的一条窄巷前,果然僻静,行人稀少。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名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仿佛已等待多时。
楚知遥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那辆马车,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去,还是不去?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那车夫似乎侧过头,朝她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一下。
别无选择了。
她咬紧牙关,快步穿过宫门广场,走到马车旁。车夫并未看她,只是伸手向后,微微掀开了车帘一角。
车内光线昏暗,空无一人。
楚知遥不再迟疑,迅速攀上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光线。马车立刻缓缓启动,平稳地驶入榆槐巷深处。
车厢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但异常干净。她独自坐在其中,只能听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大约行驶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再次被掀开,这次出现在车外的,却是那名曾在书房见过的冷淡女官。她此刻换了一身寻常富户家仆妇的装扮,神色却依旧平板。
“随我来,勿要多问。”她低声道,转身便走。
楚知遥立刻下车,发现马车停在一处极为幽静雅致的宅院后门。女官引着她悄无声息地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书房外。
此处的书房与毓庆宫的格局迥异,更显私密和……肃穆。
女官在门上轻叩三声,随即推开房门,示意楚知遥进去,自己则守在了门外。
楚知遥踏入房中,一股清冷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萧宸背对着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闻言缓缓转过身。
他今日未穿皇子常服,而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玉冠束发,少了几分平日刻意展现的温润,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凝与威势。书房内灯火通明,将他俊朗的眉眼映照得清晰无比,那双总是蕴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深邃如寒潭,不见底。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殿下。”楚知遥敛衽行礼,心跳依旧很快,却奇异地因他这截然不同的气势而安定了几分。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枚玄铁令牌取出,双手奉上,“物归原主。”
萧宸目光落在令牌上,并未立刻去接,反而抬眼看她:“可知这是何物?”
“殿下信物。”
“可知持此令者,在外可调动本王部分暗卫,在京中某些特定场所可通行无阻,亦可作为信物,求见本王麾下数位关键之人?”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楚知遥掌心微微沁出冷汗:“奴婢……不知其详,但知其重。”
“你昨夜应对得不错。”萧宸这才伸手,取回令牌,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惊慌却有急智,藏得住东西,也沉得住气。”
他是在说藏匿令牌和应对锦衣卫搜查的事!他果然知道!
“殿下谬赞。”楚知遥低下头,“不知殿下召奴婢前来,所为何事?”
萧宸踱回舆图前,目光重新落在那纵横交错的疆域与城池之上。“楚姑娘,本王不妨直言。你父亲的案子,牵扯之广,远超你想象。并非简单的贪墨构陷,其根源,或与十五年前一桩旧案有关。”
“玉玺案?”楚知遥脱口而出。
萧宸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她:“你从何得知?”
楚知遥心头一紧,自知失言,但事已至此,隐瞒或许更糟。她将心一横,低声道:“那日于废园之中,除了那张纸条,还曾有人告知奴婢,欲救家父,需接近殿下,因唯有殿下可能愿查玉玺案。”
她省略了神秘宦官的具体形貌和黑卒棋子之事,只提及了最关键的信息。
萧宸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锐利,紧紧盯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那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那宫女是因查探此事而被灭口。还让奴婢……小心身边人。”她艰难地说道,尤其是最后半句。
萧宸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冽。“看来,知道得太多,对你并非好事。”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却并未继续追问那神秘人的细节,话锋一转,“你可知,玉玺案牵扯何人?边境军饷案又动了谁的利益?楚御史手中,又可能握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动用锦衣卫灭口?”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在楚知遥心上。
她摇头:“奴婢不知。”
“本王亦在查。”萧宸的目光重新投向舆图,手指点在了边境一处重镇,“军饷案的关键,或许不在京城,而在边疆。贪墨之事或许为假,但巨额军饷消失却是真。这笔银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他侧过头,看她:“本王需要一个人,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替本王去一趟北疆,暗中查访线索。”
楚知遥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去北疆?让她去?
“本王麾下之人,多有标记,一动则惊蛇。”萧宸语气平静,“而你,一个获罪没入宫中的女子,若能悄然离京,前往北疆,反倒不易引人注目。当然,此事九死一生,你若不愿,本王此刻便可送你回去,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他给了她选择。
但楚知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父亲在诏狱生死未卜,家族蒙受不白之冤,自身屡遭刺杀,真相迷雾重重……她早已没有退路。
“奴婢愿往!”她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但凭殿下吩咐!”
萧宸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那是绝望与仇恨淬炼出的孤勇。他微微颔首:“很好。具体事宜,会有人安排告知你。你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以及……必要的协助。”
他走向书案,提起笔,快速写下一张纸条,递给她:“记住这个地址和人名。抵达朔州城后,去这里找一个叫‘冯瘸子’的人,出示此物,他自会帮你。”
楚知遥接过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和一个奇怪的图案标记,并无名字。
“此行凶险万分,‘陆’的耳目无处不在,甚至可能……”萧宸顿了顿,目光深邃,“远超你的想象。信任须格外谨慎。这枚令牌,”他再次将那枚玄铁令拿起,却并未收回,而是递还给她,“你带去。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不得示人。一旦示出,便需立刻撤离,不可有丝毫延误。”
楚知遥郑重地接过令牌,感受到其前所未有的沉重分量。这不仅是信物,更是巨大的责任和危险。
“奴婢明白。”
“去吧。”萧宸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巨大的舆图,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女官会带你从另一条路离开。记住,从此刻起,楚知遥已死于掖庭一场急病。活着的是另一个人。”
楚知遥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行了一个大礼:“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
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玄挺的背影,毅然转身走向房门。
门开,女官沉默地等候在外。引着她走向与来时截然不同的、更加幽暗隐秘的路径。
车轮声再次响起,载着一个已然死去的楚知遥,和一个奔向未知险途的新生灵魂,融入了京城繁华而危险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萧宸依旧立于舆图前。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屏风后悄无声息地浮现,低声禀报:“殿下,陆沉舟的人,一个时辰前确实在榆槐巷附近出现过,已被引开。”
萧宸目光凝在舆图上的朔州位置,指尖轻轻敲了敲。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眸色深不见底,“棋子已落。就看这盘棋,接下来要如何走了。”
“护好她。非到必要,不必现身。”
“是。”黑影领命,悄然消散。
窗外,夜风骤起,吹动檐下风铃,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