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悬挂着“陆”字旗的官船,如同江面上突然出现的幽灵,缓缓而坚定地向着沙洲驶来。船身比之前的快艇要大上许多,造型沉稳,吃水颇深,甲板上可见数名身着统一服饰的兵丁肃立,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家威仪。
陆沉舟的船!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楚知遥的心脏,让她瞬间手脚冰凉,几乎无法呼吸!是巧合?还是……他们早已被盯上,这是自投罗网?!
张掌柜的脸色也在刹那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刃,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难以置信。陆沉舟的人,怎么会如此精准地出现在这片荒僻的江心沙洲?
“怎么办?”楚知遥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她本能地看向张掌柜,此刻他是唯一的主心骨。
张掌柜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官船,牙关紧咬,急速权衡着。反抗?以他们三人现在的状态,无异于以卵击石。逃跑?茫茫江面,无路可逃。更何况,楚清音还昏迷不醒。
“来不及了……”张掌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赌一把!见机行事!记住,咬死我们是遭遇水匪的普通商旅!其他的,什么都别说!”
他飞快地将自己的短刃塞进沙土里掩埋,又示意楚知遥将匕首藏好。此刻,任何武器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官船在距离沙洲十余丈外缓缓停下,抛下船锚。一名身着青色官服、头戴方巾、面容冷峻的中年文官在几名带刀护卫的簇拥下,出现在船头。他目光如电,扫过沙洲上狼狈不堪的三人,最后定格在张掌柜身上。
“尔等何人?为何在此荒洲之上?”那文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江风,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张掌柜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回禀大人!小人是往来京畿的行商,姓张。携家眷乘船北上,不料在此遭遇凶悍水匪劫掠,船毁人落水,侥幸漂流至此沙洲,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大人官船经过,恳请大人救命!”他言辞恳切,表情到位,将一个受惊商人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文官闻言,眉头微蹙,目光在张掌柜、楚知遥以及昏迷的楚清音身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判断话语的真伪。他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尤其在看到楚知遥时,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楚知遥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低垂着头,紧紧抱着楚清音,做出瑟瑟发抖的柔弱模样,不敢与那文官对视。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她身上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水匪?”文官沉吟片刻,冷声道,“近来江上确不太平。你说是家眷?”他指了指楚知遥姐妹。
“正是小女和内侄女。”张掌柜连忙答道,“小女受了惊吓,内侄女体弱落水昏迷,还请大人垂怜,施以援手!”他语气悲切,令人动容。
文官沉默了片刻,对身旁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放下一条小舢板,划向沙洲。
“上船吧。”文官的声音依旧冰冷,“是非曲直,上船再论。”
张掌柜和楚知遥心中俱是一紧,但别无选择,只能搀扶起楚清音,踏上摇晃的舢板,被接引到了官船之上。
一踏上甲板,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船上的兵丁个个眼神锐利,站姿挺拔,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船舱门口,更有两名气息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把守,一看便是高手。
那文官将三人带入一间宽敞却布置简洁的船舱,示意他们坐下。有随船的大夫上前,为昏迷的楚清音诊脉施针。张掌柜和楚知遥则被要求详细叙述遇袭经过。
张掌柜依旧按照之前的说辞,将遭遇“水匪”的经过详细道来,只是隐去了黑风峡和驿站的波折,也将老九和护卫的死归咎于水匪凶残。他言辞谨慎,逻辑清晰,几乎滴水不漏。
楚知遥在一旁默默听着,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文官看似在听张掌柜叙述,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尤其是在她手腕、脖颈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停留。
叙述完毕,船舱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楚清音微弱的呼吸声和船底水流的声音。
那文官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在楚知遥身上,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这位姑娘,看你举止,不似寻常商贾之女。倒有几分……书卷气。”
楚知遥心中猛地一咯噔!他果然起疑了!
她连忙垂下眼帘,声音细弱蚊蝇:“回大人……家父……家父曾是私塾先生,故而……识得几个字。”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怯懦而惶恐。
“哦?私塾先生?”文官不置可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姑娘何方人氏?北上投奔何处亲戚?”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利剑,直指核心!楚知遥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不敢有丝毫迟疑,按照之前与冯瘸子商量好的、用于应付盘查的假身份回答道:“回大人,小女子……南郡林氏,家道中落,北上投奔……京中的远房表叔。”
“南郡林氏……表叔……”文官重复了一遍,目光幽深,不再追问,而是转向张掌柜,“张老板运的是何货物?竟引得水匪如此兴师动众?”
张掌柜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恭敬答道:“回大人,不过是一些北地的皮货和山珍,值不了几个钱。许是那水匪穷凶极恶,见船就抢罢了。”
文官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是吗?可本官方才命人查验过你们随身的包袱,除了几件旧衣和干粮,可未见什么皮货山珍啊。”
张掌柜和楚知遥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们的包袱在上船时已被兵丁“代为保管”,没想到对方竟然已经搜查过了!
“这……这……”张掌柜一时语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船舱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那文官的眼神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牢牢锁定在张掌柜脸上,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
楚知遥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身份……要暴露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舱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在门口躬身禀报:“大人,前方发现可疑船只徘徊,似在窥探我船!”
文官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一闪,暂时放过了张掌柜,起身快步走向舱外:“传令!戒备!靠过去看看!”
舱内压力骤减。张掌柜和楚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更深的忧虑。搜查包袱,盘问身份……这位陆沉舟手下的文官,显然对他们的说辞充满怀疑。所谓的“可疑船只”,是真有其事,还是调虎离山?更大的危机,恐怕还在后面。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文官去而复返,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他挥退左右,舱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楚清音依旧昏迷)。
他重新坐下,目光如刀,直刺张掌柜,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张老板,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吗?”
张掌柜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辩解。
那文官却不给他机会,猛地从袖中抽出一物,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那是一枚黑黢黢、造型古朴的骨牙吊坠!正是鬼手交给楚知遥、让她转交给独眼老狼的信物!
楚知遥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吊坠她一直贴身藏着,方才上船前混乱中,难道掉出来了?还是……被搜身时拿走的?
文官死死盯着张掌柜瞬间剧变的脸色,一字一顿地道:“这‘鬼牙符’,是北疆暗桩之间最高级别的联络信物!你一个普通行商,如何会有此物?!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鬼牙符!北疆暗桩!
张掌柜的身体晃了晃,面如死灰。他知道,再多的狡辩都已苍白无力。对方不仅识破了信物,更点明了他的来历!
那文官不等他回答,目光又转向楚知遥,眼神复杂难明,带着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探究?他缓缓道:“还有这位‘林姑娘’……你袖中藏匿的那枚令牌,虽仿造得精巧,但‘黑狐’的暗记,还瞒不过陆大人的眼睛。”
假令牌!他也发现了!
楚知遥浑身冰凉,如坠冰窟!最后的伪装也被彻底撕破!她和张掌柜的真实身份和意图,恐怕早已被对方掌握!
那文官看着两人绝望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竟缓和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你们不必如此惊慌。若陆大人真要拿你们,此刻你们已身在诏狱,而非这官船之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楚清音,低声道:“西山,忘尘居……陆大人……已经知道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再次在楚知遥耳边炸响!
陆沉舟……知道了?!他知道伯父藏证据的地点?他知道她们的身份和目的?那他为何不抓她们?反而出手相救?他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信息量和反转,让楚知遥的大脑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张掌柜也露出了极度震惊和困惑的神色。
那文官不再多言,站起身,走到舱门口,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的江景,淡淡道:“好好休息吧。到了京城,自会有人安排你们去见该见的人。至于能否如愿……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说完,他推门而出,留下舱内死一般的寂静和两个心乱如麻、前途未卜的人。
楚知遥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枚冰冷的鬼牙符,又摸了摸袖中那枚已然暴露的假令牌,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
陆沉舟……这个传闻中冷酷无情、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敌?是友?还是……一只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的、更加可怕的黄雀?
官船破浪前行,京城的方向越来越近。但楚知遥却感觉,自己正驶向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