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城西破庙的残瓦上还凝着水珠,滴落声断断续续的敲在石阶上。云浅歌已不在原地。
她蹲在巷口,指尖沾着炭灰与泥水调出的黑膏,一层层的抹上脸颊。眉骨被压低,颧骨用布条束紧,身形缩进粗麻短褐衣里。脚底鞋垫撬开三寸,虎符嵌入其中,外覆碎瓷片,再以油纸裹紧,伪装成运送残瓷的小商贩。她将老妇人遗留的布条撕下一角,缠于左手腕的内侧,布面粗糙,磨得皮肤微痛,却未松手。
市集渐起人声,挑担的、吆喝的、赶驴的,混作一团。她低着头,肩挑竹筐穿行其间,筐中瓷片碰撞,发出细碎声响。目光扫过街面,不看行人脸,只盯腰牌、靴纹、佩饰——这些才是身份的印记。
当铺的后巷,两名男子倚门闲坐。老者是掌柜,年轻的是学徒。云浅歌蹲在对面墙根,假装整理货物,耳力却全数聚向那方。
学徒“十五年前的事,你可还记得?”
学徒嗑着瓜子,
学徒“相府管家半夜抱了个襁褓回来,说是夫人生了个女婴,可是~,第二天又说夭折了。”
老者“不止一个。”
老者眯眼,
老者“我那日在药铺替东家抓人参,听见他跟大夫说,生的是双生子,一活一死。活的那个养在府里,死的……听说埋在城南的乱坟岗。”
云浅歌指节微紧,指甲掐进掌心。
学徒“那后来呢?”
老者“后来?”
老者冷笑,
老者“第二日府里就换了乳娘,原来的那些人不知去向。再过了几年,听说江南来了个孤女,生得跟大小姐一个模子刻的。啧,你说巧不巧?”
学徒摇头:
学徒“这等事,谁敢多嘴。前几日李嬷嬷还来收了一只青瓷碗,底上有云纹图案,她说‘脏了相府的东西,得烧干净’。”
云浅歌缓缓抬头,眸光如针。
她起身,佯装失足,竹筐一倾,一只青瓷碗滚出,砸在了地上,应声碎裂。
她蹲下收拾,动作缓慢。碎片散开,碗底一道云纹清晰的显露出来——与虎符边缘纹路分毫不差。她不动声色,用鞋尖将最大一块碎片踢入阴沟,其余扫入筐底,背起竹筐离去。
身后,学徒拾起一片残瓷,对着光瞧了半晌:
学徒“这纹路……像极了前几日李嬷嬷收走的那只。”
云浅歌脚步未停。
她绕至市集西角,寻了一间废弃柴房藏身。天色渐暗,街面行人稀疏。她将虎符碎片取出来,用布包好,藏入了衣袖中。夜风穿墙,吹得她额前的碎发微动。
三更将至,巷口传来了脚步声。
灰袍老妇人率三人而至,腰间悬着相府铜牌,袖口绣暗云纹。云浅歌认得那纹样——与老妇人尸身上玄铁链的铭文同源。她屏息伏在梁上,距地八尺,下方堆满了柴草,足以掩住她的身形。
老妇目光如鹰,逐个翻检摊位。她停在一处货箱前,抽出内衬布条嗅了嗅,忽然皱眉。
云浅歌悄然滑下,贴墙挪移,距其三步时,右手探出,以虎符碎片锋口划过其袖内衬。
布裂,皮开,一道浅痕自肘至腕。老妇猛地抽手,衣袖掀动,月光恰好照入内臂——一道紫红色胎记赫然显现,形如火焰,边缘泛青,似经年旧印。
她未呼痛,反而疾退两步,厉声喝问:
老妇“谁?”
云浅歌已退至巷尾,靠墙静立。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碎片,沾了一丝血迹,与胎记色泽相近,皆泛紫红,似非寻常的淤血。
老妇抬手抚臂,迅速拉下袖子,眼神骤冷:
老妇“搜~!方才有人动过货箱,必是冲那云纹来的。”
手下四散搜查。云浅歌却不再逃。她倚墙而立,从怀中取出那片从老妇尸身扯下的布条,与方才学徒所言“李嬷嬷收走的瓷碗”对照——布纹经纬、染色深浅,皆与市面寻常麻布不同,是相府特供浣衣坊的粗绢。
她指尖摩挲布角,忽然发现边缘有极细针脚,藏于褶皱内。拆开一线,露出半枚墨印:一个“李”字,下角残缺,似被火燎过。
她将布条收回袖中,目光沉定。
李氏早知云纹之物存在,且已收缴同类信物。老妇人之死绝非偶然,而是清洗开端。而那胎记,与密文“血可唤机”同色,绝非巧合。
她缓缓起身,走向城南方向。
入夜,城南乱坟岗荒草丛生。她寻至边缘一处新土,未立碑,无祭品,却有香灰残留。她蹲下身,以指掘土,三寸深时,触到了一物——半块褪色襁褓,绣着并蒂莲纹,与相府嫡女出生时所赐样式一致。
她正欲取出,忽觉颈后有寒意。
回头,却无人。
可方才分明有视线落在了她背上。
她不动声色,将襁褓残片藏入怀中,起身拍去了尘土。归途穿行一条窄巷,忽见墙角蹲着个乞儿,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却盯着她手腕内侧那块布条发怔。
云浅歌“你见过这个?”
她低声询问。
乞儿摇头,又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乞儿“嬷嬷给的……一样的布。”
云浅歌心头一震。
云浅歌“哪个嬷嬷?”
乞儿“李嬷嬷。”
乞儿的声音极轻,
乞儿“她说,穿这布的,都得死。”
云浅歌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来一枚铜钱,放入了孩子的手中:
云浅歌“明日的这个时辰,你还在这里等我。”
她转身欲走,乞儿却忽然拉住她的衣角:
乞儿“姐姐,你的身上……有血腥味。”
她顿住。
不是她的血。
是老妇人死前溅在她衣领内侧的那一抹,早已干涸,常人难以察觉。
可这孩子却闻到了。
她过回头,月光下,乞儿左耳后有一道细疤,形如刀痕。
她未再多问,只点了点头,离去。
回到柴房,她取出虎符,与那半块襁褓并置。云纹对齐,纹路竟有微小差异——虎符上的云纹带钩,而襁褓上的无钩。仿佛本是一对,却被人为的改动了。
她又取出胎记记忆,与密文“血可唤机”对照。四字刻于石碑,而“血”字笔画末端,亦呈火焰状,与胎记轮廓重合。
她终于明白——那密文不仅是提示,更是图谱。血~,是钥匙。
而李氏的心腹身带此印,说明她曾参与某种仪式。那个仪式,极可能与女婴调包有关。
她将虎符收回了鞋底,取出发间一支素银簪,轻轻划过掌心,血珠渗出,滴在密文拓片上。
血未散,反被字迹吸拢,沿“血可唤机”四字游走,最终停在了“机”字中心,凝成了一个点。
她瞳孔微缩。
这密文,竟能识血。
她迅速吹灭油灯,蜷身在角落。若这血能被识别,那她便是活信物,走到何处,都会被感应到。
难怪黑衣人昨夜直扑浣衣坊。
她不能再用真容示人了。
次日清晨,她以炭灰重改面容,换上了男童旧衣,扮作街头小乞丐。手中握着那枚铜钱,走向昨日约定的地方。
乞儿已在原地,蹲在墙角,怀里抱着个破布包。
乞儿“给你。”
他递出布包,
乞儿“嬷嬷昨夜烧东西,我偷出来的。”
她打开,是一块残破账页,墨迹斑驳,仅存数字与人名片段:
“……三月初七,银五十两,付陈氏稳婆……事毕,口封。”
“……四月初二,药一包,名‘断啼散’,用于……婴。”
“……李嬷嬷亲验,双生,一留一弃。”
她指尖停留在“双生”二字上面。
终于有了凭证。
她将账页藏入贴身衣袋,正欲开口,乞儿却忽然抬手,指向她身后的巷口。
她回头。
一名灰袍妇人立于晨光中,袖口绣云纹,手臂微抬,似欲掩袖——可那一瞬,袖口滑落半寸,内侧火焰状胎记,在日光下泛着紫红。
云浅歌缓缓握紧手中铜钱,边缘刺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