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云浅歌就起身了。她没叫阿芜,自己走到书案前,把昨晚画了红圈的地图摊开,又取出从柳府带回来的那张抄录文书。纸上六个字——“双生女婴,不可留”——墨迹已经有些发灰,但她看得清楚。
她盯着“不可留”三个字看了很久,提笔在下面画了一道线。
这不是记录,是命令。
她收起纸张,唤来阿芜。声音压得很低:“去查二十年前相府掌事名单,特别是管接生和乳母调度的人。留意有没有叫王婆、陈嫂这类名字的老仆,曾经常走后院偏门的。”
阿芜点头,转身要走。
“慢着。”云浅歌又叫住她,“别声张。就说你是替我找旧人配药方,问些产后调理的事。银子给足,但别提我的名字。”
阿芜应下,悄悄退了出去。
接下来一整天,云浅歌都在房中处理日常琐事。有人来请安,她照常应对;有账本送来,她一一过目。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一直在等消息。
傍晚时分,阿芜回来了。
“小姐,查到了。”她站在屏风旁,低声说,“二十年前负责夜间巡防的一个老护院,现在住在城南,靠儿子养活。他说……那晚戌时三刻,西角门开了,管家亲自引了个妇人进来,怀里抱着东西,像是襁褓。”
云浅歌手指一顿。
她立刻让心腹扮作药童,带着补品去了城南。两个时辰后,那人带回了更详细的口供:那妇人穿深色粗布衣裳,左手腕上有一道疤,走路微跛。管家送她进府后,只待了半炷香时间,便从侧门离开,手里空了。
云浅歌坐在灯下,把这些细节一条条记下来。
第二天一早,她翻出当年归宗时李氏呈交的出生契书。接生婆的名字写着“陈氏”,签名潦草。她对照着柳府密室里“不可留”三字的笔迹,发现运笔方向一致,尤其是最后一划的收尾,都是向右下方顿压。
她让阿芜拿着仿写的样本,悄悄去京中几位老稳婆那里打听。
第三日午后,阿芜带回一个消息:“有个稳婆说,这字像极了城南的王婆。那人早年接生不少大户人家,后来不知怎么疯了,被儿子送到慈恩庵,再没出来过。”
云浅歌抬起头:“慈恩庵?”
“就是城东那座尼姑庵,清净偏僻,平常没人去。”
云浅歌沉默片刻,问:“管家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有。”阿芜说,“他每到初七都去慈恩庵烧香,风雨无阻。上个月初七去了,这个月也去了。”
云浅歌眼神一沉。
线索终于连上了。
当年是管家引那个带疤的妇人入府,而接生婆的笔迹与密室留言相同,如今又指向慈恩庵里的王婆。那妇人极可能就是调包的关键人物。
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但还没动身,就有小厮来报:“管家让人传话,慈恩庵昨日起闹疫病,官府下令封门三日,外人不得进出。”
云浅歌坐在椅子上,没说话。
阿芜站在旁边,也不敢出声。
过了许久,云浅歌才开口:“你再去一趟城南,找那个老护院,问他还记得那妇人长什么样,说话有没有口音,身上有没有气味。任何细节都不要漏。”
阿芜点头去了。
云浅歌独自留在书房,把所有线索重新整理一遍。
她拿出一张白纸,写下几个名字:管家、王婆、带疤妇人、苏婉儿。
然后在中间写上“腊月十七”。
根据旧档影抄本记载,苏氏——也就是苏婉儿的生母——是在腊月十七夜里产女,体弱,未报礼部。而官方登记的苏婉儿生日,是次日寅时。
也就是说,孩子出生当天,并没有正式上报。
这就给了调包机会。
她又翻出另一份资料:当年相府的月例账册。在腊月十八那一笔支出里,写着“赏乳母银五两”。可苏婉儿出生后,并未设专职乳母。这笔钱,极可能是给那个带婴儿进府的妇人。
云浅歌合上账册,手按在桌面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
李氏为了让自己女儿当嫡女,早就安排好了调换计划。那个带疤的妇人抱着亲生孩子进府,换走了真正的相府千金。而她云浅歌,才是那个被抱走的真女儿。
可为什么是双生女?
她想起柳府密室里的壁画,两个婴儿并排躺着,一个戴玉锁,一个握玉簪。如果她们真的是双胞胎,那这场调包就不只是权谋,而是有人刻意掩盖血脉真相。
她不能再等。
当晚,她让阿芜准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打算等夜深后出城,绕路去慈恩庵外围查看。
可刚换好衣裳,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管家亲自来了。
“小姐,”他在门外说,“听说您这几日身子不适,特地熬了些安神汤送来。”
云浅歌站在屏风后,没动。
阿芜上前开门,接过托盘。汤还在冒着热气。
管家没走,站在门口笑道:“小姐自民间归来,能有今日地位,实属不易。老奴在府里几十年,最见不得聪明人走错路。”
云浅歌听见这话,慢慢走到门边。
“你说什么叫我走错路?”
管家低头:“老奴只是劝一句,有些旧事挖得太深,未必是福。比如那年腊月的事,牵扯太多,不是小姐能扛得起的。”
云浅歌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去过慈恩庵?”
管家一愣。
“我每月初七都去上香,那是我家祖坟所在。”
“那你可认得一个叫王婆的稳婆?”
管家脸色变了变:“不认识。庵里尼姑都不见外客,哪来的稳婆?”
云浅歌笑了下:“也是。我听错了罢了。”
管家松了口气:“小姐早些歇息,汤趁热喝。”
说完转身走了。
云浅歌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彻底消失。
她让阿芜把汤倒掉,碗底留下一层淡淡的白色沉淀。
“明天一早,你去药铺查查这是什么。”她说。
然后她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纸。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待春闱放榜后,再启慈恩之门。”
她知道现在强闯不行。官府封庵是假,防她查探才是真。背后的人已经察觉她在追查,所以派人来示警。
但她不会停。
她提起朱笔,在地图上重新标出慈恩庵的位置。又在旁边写下一个日期:三月初七。
那是下一个初七。
她把所有纸张收进木匣,锁好,放进柜子最底层。
窗外风渐大,吹得烛火晃了一下。
她坐回椅中,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忽然,她想起什么,翻开旧档最后一页。
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小纸条,是她当初从李氏书房偷抄出来的名录。原本以为无关紧要,现在再看,其中一个名字被画了圈——“赵氏,居西巷,育有二子”。
她盯着那个名字,慢慢皱起眉。
西巷离慈恩庵不远。
而且,这个人名从未出现在其他档案里。
她拿起笔,在“赵氏”旁边写下两个字:**可疑**。
笔尖还未抬起,外面传来一阵猫叫。
她抬眼看去,一只黑猫从窗台跳下,跑进了院子深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下,院门微微晃动,像是被人碰过。
她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把短匕,藏进袖中。
然后她走出房门,朝院门口走去。
门栓是完好的。
但她蹲下身,看到门槛外侧,有一点湿泥印,形状像半个鞋底。
有人来过。
云浅歌站直身体,目光扫过院墙角落。
她没有喊人,也没有惊动守夜的丫鬟。
片刻后,她回屋换了件素色外袍,将发髻挽成最简单的样式,取了一盏小灯笼,出了侧门。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镇国公府外。
门前守卫通报进去,不多时,一名青衣侍从迎了出来。
“世子正在议事厅召见商会诸位掌柜,云小姐若要见他,需稍候。”
云浅歌点头:“我进去便是。”
侍从迟疑:“女子不便入内。”
云浅歌看了他一眼:“我既是相府嫡女,又是此次商路筹款的主理人之一,有何不便?”
那侍从不敢再多言,领她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敞厅。
厅内灯火通明,十余位商人围坐一圈,楚逸尘坐在主位,一身月白长袍,袖口绣着暗纹。
他看见云浅歌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垂下眼帘。
云浅歌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在中央长案上。
“这是我拟的九道商路布局,请诸位过目。”
众人凑近细看,图上标注清晰,驿站位置、粮草补给点、税关分布皆有注明,甚至还有几处私道标记。
一位老掌柜点头:“此图比户部存档还详尽。”
楚逸尘忽然起身,走到案前。
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抬手抓住一角,用力一撕。
纸张从中裂开,发出刺耳声响。
众人愣住。
楚逸尘将撕下的半张扔在地上:“女子插手政经大事,已是逾矩。拿一张粗略地图来指手画脚,更是荒唐。”
云浅歌没动。
她缓缓收回剩下的半幅图,轻轻拍了拍。
然后从怀中取出另一卷图纸,打开。
这张图更大,线条更密,连西北马市换粮的季节差价都列了出来。
她将图铺在原位,声音平静:“世子撕的,是初稿。”
厅内一片寂静。
那位老掌柜伸手摸了摸新图上的标记,抬头看向楚逸尘:“这图……连兵部都没这么细。”
楚逸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云浅歌脸上。
她抬手,指尖点在河西一段:“此处三年内必成粮贸枢纽,若提前布仓,可平抑灾年米价。”
她转向众人:“世子若不信,大可另绘一图相较。撕图容易,建策难。”
没人说话。
几位商人已经开始传阅新图,低声议论。
楚逸尘慢慢弯腰,拾起地上那半张残图。
他抚平褶皱,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抬头看她:“云小姐果然非常人。”
云浅歌不答,只将图纸收起,转身欲走。
“等等。”楚逸尘开口。
她停下,没有回头。
“明日朝会,陛下要问商路筹备进展。你既已有成算,不如随我同去。”
云浅歌转过身,直视他眼睛:“我本就要去。”
两人对望片刻。
厅内烛火跳了一下。
云浅歌抬步离去,身影穿过廊柱,走向宫门方向。
身后,楚逸尘仍站在原地。
她走出十步,听见他声音传来:“你的图,缺了一条路。”
她脚步一顿。
“西南瘴林道。”他说,“没人敢走,但最快。”
云浅歌回头,看见他手中正拿着她留下的那份总图,指尖正落在一片空白区域。
她的手慢慢握紧了袖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