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仪器滴答声像精准的节拍器，敲在林玉安的耳膜上。她推着病历车走在走廊里，白大褂口袋里揣着一颗橘子味硬糖——这是她从儿科带过来的习惯，遇到情绪紧绷的患者或家属，总想着递上一点甜。今天，这颗糖或许该留给自己。
3床的门缓缓推开，张浩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左臂打着石膏，右腿被固定在牵引架上。监护仪上的曲线平稳起伏，他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直到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当看清来人是林玉安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林玉安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将病历本摊开，指尖落在“术后第三天，生命体征稳定”的字迹上，却没有立刻说话。她想起昨天林慧来办公室找她，红着眼眶递来一张照片——是张浩十七岁时在少管所的合影，他穿着灰色囚服，站在角落里，眼神里满是叛逆和迷茫。“他后来总说，那时候不懂事，把家里的气都撒在别人身上。”林慧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爸妈离婚后，他跟着奶奶过，没人管他，就跟着一群混混瞎混……”
“林医生……”张浩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带着浓重的鼻音，“是你救了我，对吗？”
林玉安抬眸，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是。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只要配合康复治疗，很快就能出院。”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个普通患者，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正隔着白大褂，轻轻敲击着肋骨。
张浩的头垂了下去，盯着自己打着石膏的手，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我记得你。小学四年级，你穿洗得发白的校服，说话带口音……我那时候总欺负你，把你的作业本扔到厕所，往你书包里塞死老鼠，还……还杀了你的猫。”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我那时候就是个混蛋，以为欺负人很威风，后来进了少管所，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林玉安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病历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想起那个躲在操场角落捡石头刻“不怕”的自己，想起小橘冰冷的尸体躺在垃圾桶旁的模样，想起站在教学楼顶时，脚下呼啸的风声。那些画面曾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可此刻再想起，却没有了当初的尖锐痛感，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怅然。
“我知道。”林玉安的声音很轻，“那时候我很怕你，每天放学都绕着小巷走，晚上睡觉总做噩梦，梦见你拿着弹弓追我。”她顿了顿，看着张浩愧疚的神情，继续说，“但我也知道，你后来在少管所里改了很多。林慧告诉我，你出来后找了份汽修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还帮社区里的老人修水管、换灯泡。”
张浩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你……你都知道？”
“我查过你的病例，顺便问了林慧一些你的事。”林玉安合上病历本，身体微微前倾，“我不是要翻旧账，只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事，我没有忘记，但也不会再恨你。”
“为什么？”张浩的声音带着哽咽，“我那样伤害你，你明明有机会……”
“因为我是医生。”林玉安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从我穿上白大褂，宣读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那天起，我的职责就只有救死扶伤，没有私人恩怨。在手术台上，你不是当年那个霸凌我的张浩，只是一个需要被救治的患者。”她顿了顿，眼神柔和了些，“而且，我明白，一个人之所以会伤害别人，往往是因为他自己也曾被世界伤害过。你爸妈离婚，没人管你，跟着混混瞎混，不过是想找个方式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张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么说……”他哽咽着，“我进少管所那年，奶奶去世了，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后悔，想找你道歉，却又没脸见你。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
“道歉不是给我一个人说的。”林玉安看着他，“当年被你欺负过的，不止我一个。那个被你抢了零花钱、吓得不敢上学的小女孩，那个被你推下楼梯、摔断胳膊的小男孩，他们都该听到你的道歉。还有你自己，”她指了指张浩的胸口，“你心里的那个小孩，也该被你原谅。他当年不懂事，做错了很多事，但他也值得被好好对待。”
张浩愣住了，他看着林玉安，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年，他总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敢面对过去，也不敢面对自己。他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弥补曾经的过错，却忘了最该原谅的，是那个年少无知、充满戾气的自己。
“谢谢你，林医生。”张浩的声音平静了些，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等我出院了，我会去找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一个个向他们道歉。我还想加入反霸凌志愿者团队，把我的经历告诉更多的孩子，让他们别像我当年一样，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懦弱。”
林玉安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橘子味硬糖，放在张浩的手心：“这个给你。小时候我怕打针，苏医生就会给我一颗糖，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变得勇敢。”
张浩握着那颗糖，指尖传来的甜味仿佛驱散了这些天的痛苦和愧疚。他看着林玉安，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笑容：“林医生，你现在过得很好，对吗？我看你穿着白大褂，很威风。”
“嗯，很好。”林玉安的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我有一只叫佑安的拉布拉多，它陪了我十三年，现在已经是只老狗了。我还有爱我的爸妈，有支持我的同事，我很满足。”
走出ICU时，阳光正好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落在林玉安的白大褂上，暖融融的。她靠在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些年，她一直把过去的伤痛藏在心底，以为自己永远无法释怀，可当她真正面对张浩，听他说出道歉的话，看着他眼里的悔意和坚定时，她才明白，与过去和解，不是忘记曾经的伤害，而是放下仇恨，让自己从痛苦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回到办公室，林玉安打开电脑，调出张浩的康复计划，认真地修改着。这时，护士小徐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林主任，这是张浩的妻子林慧送来的，她说里面是给您的信。”
林玉安接过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上面是林慧娟秀的字迹：“林医生，谢谢您救了张浩，也谢谢您原谅他。他昨天跟我说，您让他去找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道歉，还让他原谅自己。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温暖的话。我知道，您心里一定也受过很多苦，可您却还能对这个世界保持善良，您真的很了不起。以后我们会好好生活，不辜负您的救命之恩，也不辜负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林玉安看着信，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苏晴曾经说过的话：“真正的治愈，不是没有伤痕，而是伤痕处能开出花来。”她的伤痕，曾让她痛苦，让她绝望，可正是这些伤痕，让她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善良，学会了如何去守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下班回家时，天已经黑了。推开门，客厅的灯亮着，佑安趴在门口的垫子上，听到她的脚步声，慢慢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林玉安蹲下身，任由它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自己的脸，闻到它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瞬间安定下来。
“佑安，我今天和张浩聊了很久。”林玉安抱着佑安，坐在沙发上，把今天的事慢慢讲给它听，“他说他会去道歉，会去做志愿者。你看，坏人也可以变成好人，对不对？”
佑安像是听懂了，把头搁在林玉安的腿上，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在回应她的话。林建军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赵秀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这是给佑安煮的鸡肉粥，我特意炖了两个小时，烂烂的，它肯定爱吃。”
林玉安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温暖。她想起小时候那个充满争吵的家，想起自己躲在房间里哭的日子，想起父母后来的改变。原生家庭的裂痕，曾经让她痛苦不堪，可如今，那些裂痕处，也开出了温暖的花。
晚饭过后，林玉安牵着佑安在院子里散步。月光洒在佑安花白的毛发上，像镀了一层银。老狗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林玉安耐心地陪着它，看着它偶尔追逐飞过的萤火虫，嘴角忍不住扬起笑容。
“佑安，谢谢你。”林玉安轻声说，“谢谢你陪我走过那些黑暗的日子，谢谢你让我学会了爱和被爱。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过去了，我可以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做一名医生，守护那些需要我的人。”
佑安蹭了蹭林玉安的手，尾巴轻轻晃了晃。远处的路灯亮着，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玉安知道，过去的伤痛不会消失，但它们已经不再是束缚她的枷锁，而是她成长的勋章。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而是成了别人的光。而这束光，会一直亮着，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前行的路。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