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糖画摊与槐下影
酉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响,锁龙巷的青石板路就漫开了暮色。阿响把最后一块青灰布搭在糖画摊的木架上,指尖捏着的紫铜糖画勺轻轻一旋,融化的麦芽糖顺着勺尖淌下来,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晕出半道蜷曲的龙鳞——琥珀色的糖丝还没凉透,耳后那两枚铜铃似的瘤就突然颤了颤,“叮”地一声轻响,细得像被风揉碎的棉线。
阿响的动作顿了顿。这是今晚第三回了。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摊前摆着的几只糖画——有歪歪扭扭的小老虎,有缺了个角的状元笔,还有个刚画好的、尾巴粘在一块的鲤鱼——望向巷口那棵老槐树。树影婆娑,枝桠间缠着些去年的枯藤,在渐沉的暮色里投下浓淡不一的阴影,其中一团影子比别处更沉些,像是裹了团湿冷的雾气,正悄没声息地缩在树干后。
“又来啦?”阿响对着那团影子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点刚化人形时没改过来的、草木般的温润,“我这糖画是给活人吃的,你要是馋,也能尝,就是别总躲着,怪吓人的。”
树后的影子僵了僵,没动。
阿响也不恼,重新低下头,把那半道龙鳞补完。他本不是凡人,是京城地界特有的“铃耳客”。百年前,他还是护城河边的一株老垂柳,扎根在漕运码头旁,日日听着南来北往的船工讲京城的怪谈:说正阳门的石狮子夜里会睁眼睛,说国子监的老井里住着能断文运的“笔仙”,说废弃贡院的墙缝里藏着考砸了的“文鬼”,哭起来像漏了风的唢呐。
那些碎语闲言顺着风飘进他的枝叶间,混着码头的水汽、漕船的桐油味,还有夜归人落在柳叶上的叹息,竟让他慢慢修出了灵智。可他修得偏了,没成呼风唤雨的柳仙,倒长了双异于常人的耳朵——耳廓比寻常人薄些,泛着淡淡的青绿色,耳后还结着两枚鸽子蛋大的铜铃瘤,摸上去凉丝丝的,但凡有怪物在三里内吐纳气息,铜铃就会跟着响,气息越近,铃声越急。
三年前的一个雨夜,老柳树的主干被雷劈中,他借着那道雷劫化了人形,成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眉眼清俊,就是耳后的铜铃瘤太过扎眼,他便总戴着顶宽檐的旧毡帽,把耳朵遮个大半。化形后他没去别处,揣着攒下的几枚铜钱,在锁龙巷租了个小杂院,支起了这个糖画摊。
锁龙巷是条老巷,一头连着热闹的前门大街,一头挨着废弃的贡院,巷子里住的多是老北京的平头百姓,还有些靠给人抄书、修补旧物过活的手艺人。夜里的巷子静,却不冷清——总有文鬼抱着断墨的毛笔在巷口徘徊,也有偷衔考生笔墨的“墨鼠”在墙根乱窜,还有些不知名的小怪物借着暮色出来晃悠。阿响的糖画摊,恰好成了这巷子里的“镇物”。
文鬼爱舔他画的“状元笔”糖画,那糖丝里裹着他修了百年的草木灵气,舔着舔着,心里的执念就淡了;墨鼠怕他糖勺里的麦芽糖气,那甜味里带着点日光的暖,闻着就躲,再也不敢去偷巷里私塾先生的砚台;就连偶尔路过的“灯芯鬼”,也会停在摊前,借糖画的暖光烘烘快灭的灯芯。
他本想就这么安安稳稳过活,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赚够了钱就买两斤糖稀,存着过冬。可半月前,巷口的老槐树开始“哭”了。
那哭声细得像针,裹着股护城河边特有的湿冷水汽,只有他的铃耳能听见。起初他以为是阴雨天的水鬼,可连着几晚晴得万里无云,星星亮得能数清,那哭声依旧准时在酉时响起,缠缠绵绵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昨晚他实在忍不住,循着哭声绕到槐树后,借着月光瞥见了那东西的模样:三尺来高,浑身裹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袍角磨出了毛边,还沾着些河泥;脑袋却是个半透明的琉璃瓶,瓶口用块破布塞着,瓶里晃着些青绿色的水,水面浮着几缕像头发似的细丝,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摇摆。
当时那东西也看见了他,吓得“嗖”地缩到树后,连带着哭声都咽了回去,只留下瓶里的绿水“咕嘟”冒了个泡,像是在喘气。
“别躲了,我看见你了。”今晚阿响干脆停了手里的活,把糖画勺放在旁边的炭炉上,朝着老槐树的方向喊了声。耳后的铜铃又响了,比前两回都急些,带着点细碎的颤音,像是在提醒他:这东西没恶意,但有点怕生。
树后的影子晃了晃,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果然是昨晚的怪物。它站在离糖画摊两步远的地方,琉璃瓶脑袋转了转,瓶里的绿水跟着晃了晃,像是在打量阿响。阿响看清了,它的棉袍袖口还挂着片枯荷叶,边缘卷着,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露在袍外的手枯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缝里还嵌着点河底的淤泥。
“你是护城河边来的?”阿响问。他闻到了这怪物身上的味道——除了河泥的腥气,还有点芦苇的清香,是护城河边特有的味道。
琉璃瓶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瓶里的绿水“哗啦”晃了一下,浮着的发丝似的细丝也跟着动了动。
“那你是‘瓶溺鬼’?”阿响想起老船工讲过的怪谈。说是投河自尽的人若是带着执念,魂魄就会钻进河底的旧瓶里,成了瓶溺鬼,专偷活人的影子,攒够了影子就能重见天日。可眼前这只看着却不太一样,瓶里的绿水清透,没有寻常水鬼身上的戾气,反而透着点怯生生的劲儿,像个迷路的孩子。
琉璃瓶听到“瓶溺鬼”三个字,猛地摇了摇头,瓶里的绿水差点晃出来。它似乎急着解释什么,枯瘦的手在棉袍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朝着阿响递过来。
阿响走过去接过。那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着,像是在水里泡过又晒干,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出是张科举准考证,右上角的名字被水浸得只剩个“李”字,下面的籍贯、年龄更是糊成了一团。
“你想找这准考证的主人?”阿响拿着纸,抬头看向琉璃瓶。
琉璃瓶立刻点了点头,瓶里的绿水晃得更急了,水面上的细丝也跟着飘起来,像是在点头。它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准考证,又指了指废弃贡院的方向,嘴里“呜呜”地发出些模糊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话。
阿响忽然懂了。这瓶溺鬼怕不是偷影子的,是在找东西。它大概是多年前投河的考生,魂魄困在瓶里,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丢了样重要的东西——就是这张准考证。它顺着漕运的水漂到护城河边,又循着贡院的气息摸到锁龙巷,每晚听见他的糖画勺响,竟把麦芽糖的甜气当成了能帮它的信号,所以才天天蹲在槐树下,既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
“行,我帮你找。”阿响把准考证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的布袋里,“不过你得答应我,找到之后就离开这儿,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暖和,比这巷子里舒服。”
琉璃瓶的琉璃瓶转了转,瓶里的绿水泛起圈涟漪,像是在点头。它看着阿响,又看了看炭炉上的糖画勺,瓶里的绿水亮了亮,像是有点馋。
阿响笑了,拿起糖画勺,舀了一勺融化的麦芽糖,在青石板上画了个小小的琉璃瓶,瓶身上还绕着圈糖丝,像极了它棉袍上的褶皱。“这个给你,算定金。”
糖画刚画完,还冒着热气,琉璃瓶就慢慢凑了过来。它对着糖画轻轻一吸,那琥珀色的糖画竟化作一道甜雾,慢悠悠地钻进了琉璃瓶里。瓶里的绿水瞬间亮了些,原本浑浊的地方变得清透了点,连带着它枯瘦的手都似乎有了点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干巴巴的。
“真能吃啊。”阿响挑了挑眉,觉得这怪物还挺有意思。
琉璃瓶吃完糖画,对着阿响晃了晃瓶身,像是在道谢。然后它又慢吞吞地挪回老槐树下,缩在影子里,只是这次没再躲得那么严实,露出小半截棉袍,偶尔还会探出头,看看阿响画糖画的动作。
阿响重新拿起糖画勺,继续画他的糖龙。耳后的铜铃偶尔还会轻响一下,却不再是警示的意味,更像是在和槐树下的影子打招呼。暮色渐浓,锁龙巷里的人家陆续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洒出来,落在青石板路上,和糖画摊的暖光混在一块,竟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第二章 巷里旧事与剃头匠
接下来的几天,锁龙巷的人都发现,糖画摊旁多了个“怪人”。
那怪人总裹着件旧棉袍,脑袋低着,看不见脸,每天酉时准时蹲在老槐树下,不说话,也不闹事,就安安静静地看着阿响画糖画。有人好奇,问阿响那是谁,阿响就笑着说:“是帮我看摊的伙计,耳朵不好,不爱说话。”
问的人也就不再多问了。锁龙巷里的人都知道,阿响是个老实人,画的糖画甜,价钱也公道,还总给巷口的小孩多画半串糖丝,他的伙计,肯定也差不了。
只有阿响知道,那“伙计”每天蹲在槐树下,是在等他的消息。他答应了帮它找准考证的主人,就没打算食言。每天收摊后,他都会揣着那张泛黄的准考证,去巷里找那些年纪大的老人打听。
锁龙巷里最年长的是张奶奶,今年八十七了,打小就在巷里长大,见证了锁龙巷几十年的变迁。阿响收摊后,提着两串刚画的糖画,敲响了张奶奶家的门。
“张奶奶,在家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奶奶扶着门框,看见是阿响,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是阿响啊,快进来,刚煮了绿豆汤,晾凉了,正好给你解解暑。”
阿响跟着张奶奶进了屋。屋里陈设简单,八仙桌上摆着个旧瓷碗,碗里盛着绿豆汤,冒着淡淡的热气。阿响把糖画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那张准考证,递了过去:“张奶奶,您帮我看看,认识这准考证上的人吗?就剩个‘李’字了。”
张奶奶戴上老花镜,接过准考证,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纸都黄成这样了,得有些年头了。”她用手指轻轻摸着纸边,“锁龙巷里姓刘的多,姓李的……我想想啊,三十年前,巷尾好像住过一户姓李的人家,是个考生,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天天抱着本书,在贡院门口晃悠,说要考状元。”
“那您还记得他后来怎么样了吗?”阿响赶紧问。
张奶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来啊,听说他考前丢了准考证,急得不行,到处找都没找到,没过几天,就听说他投了护城河,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块碎琉璃。他家人来巷里哭了好几天,后来就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阿响的心沉了沉。这么说,这准考证的主人,就是眼前这只瓶溺鬼了。它丢了准考证,投河自尽,魂魄困在琉璃瓶里,这么多年,一直记着要找自己的准考证。
“那您知道他家人把他埋在哪儿了吗?”阿响又问。
“埋在哪儿……我也不清楚。”张奶奶想了想,“不过贡院旁的老剃头匠许师傅,当年和那考生关系好,你可以去问问他,他说不定知道。”
阿响谢过张奶奶,喝了碗绿豆汤,就匆匆出了门。许师傅的剃头铺在贡院旁边,是个小小的门面,门口挂着块“许记剃头铺”的木牌,已经有些褪色了。
阿响走到铺前时,许师傅正在给一个老主顾剃头。他今年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背有点驼,手里的剃刀却依旧稳当。看见阿响进来,许师傅抬了抬眼:“阿响啊,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要剃头?”
“许师傅,我不剃头,想向您打听点事。”阿响走到铺边,等他给老主顾剃完头,才把那张准考证递了过去,“您认识这准考证上的人吗?姓张奶奶说您和他关系好。”
许师傅接过准考证,看了一眼,手突然顿了顿。他放下剃刀,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又重新戴上,仔细看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这是李子安的准考证啊……都三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
“您认识他?”阿响眼睛一亮。
“认识,怎么不认识。”许师傅拉着阿响在铺边的长凳上坐下,给了他一杯热茶,“子安是个好娃,聪明,也肯用功,当年在贡院附近的考生里,数他最有希望中举。他家里穷,买不起笔墨,就天天来我这儿蹭墨,我看他可怜,就总多给他倒点。他也懂事,每次来都帮我扫扫地,擦擦桌子。”
许师傅喝了口茶,接着说:“考前半个月,他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说准考证丢了,翻遍了住处和贡院,都没找到。我劝他去官府补办,可他说补办来不及了,要是错过了考试,这辈子就完了。那几天他整个人都蔫了,天天在护城河边转悠,嘴里念叨着‘准考证’‘状元’的。”
“后来呢?”阿响追问。
“后来……”许师傅的声音低了下去,“没过几天,就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个碎琉璃瓶,说是从河底捞上来的。他家人来收尸,哭得天昏地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走了,只留下一本他常看的《论语》,放在我这儿,说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拿,可到现在也没来。”
许师傅起身,从里屋的柜子里拿出一本旧书,递给阿响。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磨破了,书页泛黄,上面用毛笔写着“李子安”三个字,字迹工整有力。
“他最喜欢麦芽糖了。”许师傅看着那本书,像是在回忆往事,“考前几天,他还来我这儿剃过头,说等中了举,就买一大串糖画回去,给家里的弟弟妹妹尝尝。没想到……”
阿响接过书,心里酸酸的。他想起槐树下那只怯生生的瓶溺鬼,想起它瓶里晃荡的绿水,想起它小心翼翼递给他准考证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它困在琉璃瓶里三十年,什么都记不清了,却还记着自己的准考证,记着自己想考状元的愿望。
“许师傅,您知道他家人把他埋在哪儿了吗?”阿响问。
“埋在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了。”许师傅说,“他家人说,子安生前最喜欢去芦苇丛里看书,那里安静,埋在那儿,他能安心。他们还把那只碎琉璃瓶也埋在了旁边,说等子安回来,就能找到家了。”
阿响谢过许师傅,拿着那本《论语》,慢慢走出了剃头铺。暮色已经笼罩了贡院,废弃的朱红大门上爬满了藤蔓,显得有些荒凉。阿响抬头望向护城河边的方向,那里的芦苇丛在暮色中摇曳,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他知道,他该回去了,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槐树下的那个“伙计”了。
第三章 糖画与执念
阿响回到锁龙巷时,天已经黑透了。糖画摊旁的老槐树下,那只瓶溺鬼还蹲在那儿,琉璃瓶脑袋朝着剃头铺的方向,像是在等他回来。
“我回来了。”阿响走过去,在它面前坐下。
瓶溺鬼立刻抬起头,琉璃瓶里的绿水晃了晃,像是在问他有没有找到消息。
阿响从怀里掏出那张准考证,又拿出那本《论语》,放在它面前:“我找到你的消息了。你叫李子安,三十年前在这里参加科举,考前丢了准考证,投了护城河。你的家人把你埋在了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还把你的琉璃瓶也埋在了旁边。”
瓶溺鬼的琉璃瓶猛地晃了一下,瓶里的绿水翻涌起来,像是很激动。它伸出枯瘦的手,轻轻碰了碰那本《论语》,瓶里的绿水瞬间变得浑浊,几缕发丝似的细丝缠在了一起。
“这是你的书。”阿响把书推到它面前,“许师傅说,你生前最喜欢看这本书,还说等中了举,就买一大串糖画回去给弟弟妹妹吃。”
瓶溺鬼拿起书,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回忆什么。瓶里的绿水慢慢平静下来,水面上的细丝也舒展开来,像是露出了笑容。
“你的家人一直在等你回去。”阿响说,“他们把你的琉璃瓶埋在芦苇丛里,就是想让你找到家。现在,我们可以去芦苇丛了,你可以回家了。”
瓶溺鬼点了点头,瓶里的绿水泛起圈涟漪,像是在道谢。它把书揣进棉袍里,跟着阿响,慢慢朝着护城河边的方向走去。
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长得很高,晚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阿响凭着记忆,找到了李子安的坟墓——那是个小小的土堆,上面长着些野草,旁边放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李子安之墓”。木牌已经有些腐朽了,却依旧立在那里,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瓶溺鬼走到墓前,慢慢蹲了下来。它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土堆,瓶里的绿水“咕嘟”冒了个泡,像是在哭泣。
阿响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刻,李子安需要独自和自己的过去告别。
过了一会儿,瓶溺鬼站起身,朝着阿响晃了晃琉璃瓶,像是在示意他靠近。阿响走过去,看见它瓶里的绿水变得越来越清透,水面上的发丝似的细丝慢慢消散,像是执念正在褪去。
忽然,瓶溺鬼对着阿响的糖画勺轻轻一吸,阿响口袋里剩下的半块麦芽糖竟化作一道甜雾,钻进了琉璃瓶里。瓶里的绿水瞬间亮了起来,整个琉璃瓶都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谢谢你。”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琉璃瓶里传出来,像是蚊子哼哼,却清晰地落在了阿响的耳朵里。
阿响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瓶溺鬼说话。
“我……我记起来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点哽咽,“我记起来了我的家人,记起来了我的准考证,记起来了我想考状元的愿望……谢谢你,帮我找到了家。”
琉璃瓶里的光芒越来越亮,绿水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轻烟,从瓶口飘了出去,朝着芦苇丛深处飞去。临走前,那道烟在阿响耳后绕了圈,铜铃“叮铃”响了声,像是在道谢。
阿响看着那道烟消失在芦苇丛里,心里忽然变得很轻松。他知道,李子安终于解脱了,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第二天清晨,阿响回到锁龙巷,发现老槐树上多了个用芦苇编的小篮子,篮子里装着些新鲜的芦苇花,还有颗晶莹的琉璃珠——是那只琉璃瓶的瓶底碎块。
阿响把琉璃珠揣进怀里,笑了笑。他知道,这是李子安留给她的礼物。
从那以后,阿响的糖画摊旁,偶尔还会有路过的小怪物停留。
有偷喝了酒就醉醺醺的“酒虫”,趴在糖画摊的木架上,吐着酒气,阿响就给它画个小小的酒坛糖画,让它舔着醒酒;有藏在书里的“字精”,总爱趴在摊前看阿响画糖画,阿响就给它画个“文”字糖画,让它叼着玩;还有总爱蹭他糖画吃的“墨鼠”,以前怕他的麦芽糖气,现在却天天来蹲点,阿响就每天给它留半串糖画,看着它抱着糖画跑回墙根,心里觉得很有意思。
阿响依旧每天酉时出摊,铃耳后的铜铃偶尔还会响,但不再是警示,更像是在招呼:快来,锁龙巷的糖画摊,有甜又暖和。
巷里的人都说,阿响的糖画摊越来越热闹了,不仅有活人来买糖画,还有些“怪人”来帮忙看摊。阿响听了,只是笑着点点头,继续画他的糖画。
他知道,锁龙巷的故事还在继续,而他的糖画摊,会一直在这里,给那些迷路的怪物,给那些有执念的魂魄,带来一点甜,一点暖。
就像当年护城河边的老柳树,听着船工的怪谈,看着夜归人的叹息,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一样。
如今,他成了锁龙巷的铃耳客,成了糖画摊的摊主,也成了那些小怪物的朋友。他会一直在这里,画着糖画,听着铜铃响,等着那些需要温暖的身影,走进锁龙巷,走到他的糖画摊前。
因为他知道,每一个怪物的背后,都藏着一个故事;每一份执念的深处,都藏着一份渴望。而他的糖画,能给那些故事带去一点甜,给那些渴望带去一点暖。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