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昨天两人打的太晚，早上第一节课就在那昏昏欲睡。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粉笔头划在黑板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周祈野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啄米的小鸡，最终抵抗不住困意，“咚”一声轻响，前额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摊开的数学课本上，引得旁边几个同学窃窃低笑。

　　陆迟朔坐得笔直，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试图聚焦在黑板的公式上，但眼皮却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

　　老师的声音逐渐模糊、遥远，变成嗡嗡的背景音。他强撑着的清醒节节败退，视野里的符号扭曲、旋转，最终融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A点A点！下包了！陆哥！看左边！左边有人！”

　　——“狙他！漂亮！”

　　梦里是昨夜激烈的枪战，键盘鼠标的噼啪声、游戏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队友的嘶吼交织在一起，神经始终高度紧绷。

　　他甚至能清晰回忆起那个被他们打爆的玩家，以及自己最后冷冷扣下扳机时，屏幕上映出的自己毫无波澜的眼神。

　　“……所以，这个公式变形之后，我们可以得到……”

　　老师的声调突然拔高，陆迟朔猛地惊醒，心脏因突如其来的声响而急促跳动。他下意识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点微凉的汗意。

　　他侧头，看见周祈野已经完全趴倒，课本被他的脸颊压得变了形，嘴角似乎还有一点可疑的水渍。

　　陆迟朔坏心眼子又上来了，拿出一支笔朝那边扔了过去，刚好砸中周祈野的脑袋。

　　周祈野猛地一颤，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脑袋在变形的课本上蹭了蹭，居然又没了动静。

　　陆迟朔挑了挑眉，正准备进行第二次“精准投送”，讲台上那道慢悠悠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看来我讲的课，催眠效果是挺不错的。”

　　全班瞬间安静，所有或清醒或迷糊的脑袋都齐刷刷地转向声源——老班扶着他的保温杯，镜片后的眼睛笑了笑。

　　老班也不急，拧开杯盖，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茶。

　　“后排那位，对，周祈野同学，”他放下杯子，声音温和，“来，跟大家分享一下，梦到哪儿了？是梦到泰勒公式给你展开人生蓝图了，还是拉格朗日乘数法帮你约束理想了？”

　　低低的窃笑声在教室里蔓延开。

　　周祈野毫无反应，睡得天昏地暗。

　　陆迟朔暗骂一声“猪队友”，不动声色朝那边扔了一本书。

　　“哐当！”

　　周祈野整个人一弹，猛地抬起头，眼神迷茫又惊恐，嘴角那点水痕亮晶晶的。“谁？！A点破了？！”他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全班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手中的粉笔“啪”一声被捏成两段。

　　“周祈野！陆迟朔！”老师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看来我的课讲得不如游戏精彩？既然精神这么好，下课到我办公室，我单独给你们俩‘补补课’！现在，给我站到后面去，清醒清醒！”

　　周祈野彻底醒了，哭丧着脸，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认命地站起身。

　　两人在全班的注视下，一前一后走到了教室最后面的墙壁前，并肩罚站。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数学老师显然余怒未消，讲课的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八度，粉笔在黑板上戳得咚咚响，每一下都像敲在周祈野紧绷的神经上。

　　陆迟朔他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

　　“说真的，老班会不会又让写一千字检讨？”陆迟朔几乎没动嘴唇，声音含在喉咙里，“上次那篇我差点把词典抄秃噜皮。”

　　“三千。”周祈野吐出两个字。

　　陆迟朔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站稳：“多、多少？！”

　　“三千字检讨，不写也得写。”

　　陆迟朔彻底蔫了，脑袋耷拉下去，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

　　下课铃尖锐地撕破了教室里的紧绷空气，却没能带来丝毫解脱感。

　　数学老师重重合上教案，粉笔头精准地扔进粉笔盒，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他没看后排，只冷冰冰抛下一句：“办公室。现在。”

　　那声音不高，却像条无形的鞭子，抽在两人背上。

　　全班鸦雀无声，只有桌椅挪动的轻微摩擦声，以及无数道目光——同情、幸灾乐祸、纯粹看热闹——黏在他们背上，目送他们垂头丧气地跟着老师离开教室。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更长，老师的皮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规律而冷硬的“哒、哒”声。

　　周祈野用气声哀嚎：“完了完了，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陆迟朔下颌绷紧，从牙缝里挤出话：“闭嘴。还不是你，‘A点破了’？喊得真够响亮的。”

　　“那你拿书砸我干嘛！不砸我能喊吗！”

　　“我不砸你，老班就得亲自下来请你，那场面更好看？”

　　走在前面的老师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但压迫感瞬间陡增。两人立刻噤声，乖觉地低下头，只用眼神进行无声的厮杀。

　　办公室的门开着，一股茶香、旧书和打印墨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他老师都不在，大概是还没下课或者去休息了。

　　数学老师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教案和保温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沉闷一响。

　　他慢条斯理地拧开杯盖，吹了吹，呷了一口热茶，然后才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沉甸甸的，压得人抬不起头。

　　“精神很足嘛，”他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课堂当游戏厅了？梦里的战况很激烈？”

　　周祈野头皮发麻，干巴巴地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们错了……”

　　陆迟朔也跟着低声说：“下次不敢了。”

　　“下次？你们还有几个下次？”老师轻轻哼了一声，手指点了点桌面，“昨晚鏖战到几点啊？”

　　两人低着头，不敢吭声。

　　“不说是吧。行。”老师点点头，拉开抽屉，拿出两沓空白的作文纸，拍在他们面前，“看来普通的检讨已经不足以让你们深刻认识到课堂纪律的重要性了。三千字，手写。放学之前交给我。”

　　周祈野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老师仿佛没看到他的惨状，继续慢悠悠地说：“内容嘛，就详细阐述一下，电子游戏是如何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字数，只许多，不许少。”

　　陆迟朔喉结滚动了一下，感觉喉咙发干。这比单纯罚抄课本狠多了。

　　“还有，”老师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独立完成。让我发现谁抄了谁的，或者是从网上‘借鉴’的，重写双倍。”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被彻底掐灭。

　　“出去吧。站门口写不完，就带回家写，明天早自习交。”老师挥挥手，重新拿起保温杯，不再看他们。

　　两人如蒙大赦，又如同被判了死缓，抓起那厚厚的作文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走廊空旷，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方格，却照不进两人一片灰暗的内心。

　　周祈野看着手里一沓白纸，感觉重于千斤，哭丧着脸：“三千字……杀了我吧……”

　　陆迟朔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认命道：“别嚎了。赶紧想想‘电子游戏的危害’怎么扯到三千字……昨晚那局，真他妈亏大了。”

　　话音刚落，周祈野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掏出手机，手指翻飞，一边嘟囔：“靠我们自己得写到猴年马月……找砚哥！砚哥作文拿过奖，写这玩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陆迟朔犹豫了一下，三千字的压力最终战胜了理智。周祈野趁机已经把消息发了出去，语气凄惨无比，附带了一沓作文纸的照片。

　　【SOS！砚哥！江湖救急！三千字检讨关于游戏危害，放学交！要死了！给点灵感，或者……有没有什么万能的批判句式、排比句啥的？求分享！跪了跪了跪了】

　　几乎是秒回。

　　沈砚：【……】

　　紧接着又一条：【多少字？】

　　周祈野：【哭脸！三千字检讨，放学就要交给老班】

　　聊天框顶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很久，最终发来一个文档文件，附带一条言简意赅的消息。

　　沈砚：【文献综述与批判框架参考.pdf。自己看，消化了用自己的话写。别原样抄，降重都不会的话，下次别找我。】

　　周祈野如获至宝，差点在走廊里欢呼出声，被陆迟朔一把捂住嘴。

　　周祈野赶紧跑到楼梯间的角落，迫不及待地点开文档。

　　里面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什么“万能模板”，而是一份结构清晰、引经据典的……提纲？从电子游戏对视觉神经和脊椎的物理影响，到对注意力碎片化、时间管理能力的心理危害……”。

　　这哪里是“参考”，这简直是写了篇范文然后抽掉了血肉只留下骨架等着他们去填肉！

　　周祈野看得目瞪口呆：“砚哥……这是把检讨当论文写了吗？”

　　陆迟朔也沉默了，半晌才复杂地开口：“……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们有这一天，提前备好的料？”

　　虽然过程依旧痛苦，但有了这份“武林秘籍”，方向顿时清晰了。两人不敢耽搁，立刻分工，一人占了一级台阶。

　　“你这句不行，得批判得更深刻一点！”

　　“你字写工整点！不然老班以为我们态度不端正！”

　　“这里可以抄一点……啊不是，借鉴一点砚哥用的那个‘沉迷虚拟世界的感官刺激，钝化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

　　“对对对！这句好，听起来就很有水平，很深刻！”

　　两人忙活一整节课才把检讨写完，各自甩了甩酸胀的手腕，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成就感。

　　周祈野捏着纸张一角，抖了抖，感叹道：“我这辈子写的字加起来，都没这一节课多。”

　　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走向办公室。

　　班主任老班端着保温杯，眼皮都没抬，只用鼻子“嗯”了一声。两人毕恭毕敬地将检讨书放在桌上。

　　漫长的寂静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老班偶尔啜饮热水的声音。周祈野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终于，老班放下杯子，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嗯……”他拖长了调子，“认识得……还挺深刻。”

　　他手指点在陆迟朔的检讨书上：“这个‘钝化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说得有点意思。”接着又指向周祈野的：“字写得……下次努力工整点。”

　　“行了，”老班终于挥挥手，“下次再犯，字数翻倍。回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溜出了办公室。直到远离了那片低压区域，周祈野才猛地喘了口气，一把勾住陆迟朔的脖子：

　　“过了！居然真的过了！砚哥真是神了！”

　　陆迟朔也心有余悸地点头，回头望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压低声音：

　　“你说……老班会不会看出来我们是‘借鉴’的？”

　　周祈野一愣，随即笑得贼兮兮的：“看破了没说破呗。说不定……老班也觉得砚哥这检讨写得，确实很有水平？”

　　这时，他们口中的“神”正慢悠悠地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刚借来的书，姿态闲适，仿佛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砚哥！”

　　许砚抬眼，看到周祈野劫后余生般的灿烂笑脸。

　　“解决了？”他淡淡地问。

　　“解决了！全靠砚哥你的……”周祈野及时刹车，硬生生转了口，“……指导！深刻的思想指导！”

　　许砚的目光从周祈野夸张的笑脸，移到陆迟朔那掩饰不住心虚的表情上，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便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出几步，他才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添了一句：

　　“那‘指导材料’，几个月前就弄好了。”

　　几个月前？陆迟朔盯着沈砚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心里那点刚消散的窘迫和侥幸“轰”地一下被点着了，烧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