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野在树后吓得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树洞里。
空气凝固了几秒。陆迟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点被当场抓包的狼狈迅速被更汹涌的不服输盖过。
他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快甚至晃了一下,但下巴依旧扬着,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混劲,几乎是贴着沈砚的脸怼了回去:
“是!老子就想知道!怎么了?沈大学神不是一向光明磊落吗?一个破本子藏藏掖掖的,里面是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声音不小,在空旷寂静的小公园里甚至带出一点回音,惊起了不远处树枝上的几只麻雀。
沈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虚张声势的质问下微微发红的耳根和闪烁的眼神。
这种绝对的平静比任何反驳都更有力。
陆迟朔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厚厚的冰墙上,反震得自己手骨生疼,对方却连裂痕都没有。
他气得想笑,舌尖狠狠顶了顶后槽牙,正要再放点更狠的话——
沈砚却忽然动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几乎鼻尖相碰。陆迟朔甚至能看清他镜片上细微的灰尘,和他眼底自己有些慌乱的倒影。
一股清冽又带着点书卷墨香的气息笼罩下来,和他的人一样,冷而具有压迫感。
陆迟朔呼吸一窒,后面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身体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一股莫名的劲儿钉在原地。
沈砚的目光锁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字字清晰,砸进陆迟朔的鼓膜:
“想知道,可以。”
陆迟朔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砚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打赢我。赢了,就给你看。”
???
陆迟朔彻底愣住了。打架?沈砚跟他提打架?那个永远用分数和道理碾压他、连吵架都懒得奉陪的沈砚,主动提出了最原始、最直接、也是最不符合他“人设”的解决方式?
周祈野在树后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陆迟朔反应过来,嗤笑出声,眼神里充满了被挑衅的兴奋和荒谬感:“沈砚,你没事吧?跟我打?你确定?”
他上下扫视着沈砚清瘦的身板,“我可不会因为你成绩好就手下留情。”
“不需要。”沈砚淡淡道,同时抬手,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自己校服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和一截白皙却并不显孱弱的脖颈。
他将摘下的眼镜仔细折好,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与他平日冷感截然不同的张力,冷静又野性。
陆迟朔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心里的那股火越烧越旺,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
他也一把扯下自己的书包扔到一边,扯开校服拉链,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行啊,沈大学神找揍,我成全你。”
小公园废弃的角落,夕阳将两个少年的身影拉长,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草木的味道,以及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没有裁判,没有规则。
几乎是在同时,两人猛地冲向对方!
陆迟朔习惯性地率先发力,一记狠厉的直拳直冲沈砚面门,带着风声。他以为沈砚会躲,或者格挡。
但沈砚没有。
在拳头即将触及的瞬间,沈砚的身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微侧,避开锋芒的同时,左手闪电般擒住陆迟朔的手腕,不是硬碰硬地阻挡,而是顺势向后一拉!右腿同时精准地扫向陆迟朔作为支撑腿的脚踝!
四两拨千斤!
陆迟朔只觉得一股巧劲袭来,下盘瞬间不稳,整个人收势不住,向前踉跄扑去!
他万万没想到沈砚看起来清瘦,劲儿却不小,而且用的根本不是学校里打架斗殴的那套王八拳,更像是练过某种格斗技巧,冷静、高效,极具破坏力!
“操!”陆迟朔低骂一声,反应极快地用手撑地,一个翻滚卸力,才没狼狈地摔个狗吃屎。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重新站稳的沈砚。
沈砚依旧站在那里,呼吸都未见急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在评估,甚至……带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失望?
那眼神彻底激怒了陆迟朔。
“妈的!”他低吼一声,再次扑了上去!这次他收了轻敌的心思,拳头更加凶猛,角度也更加刁钻。
沈砚依旧不硬接,他的身法灵活得超出陆迟朔的预料,闪避,格挡,偶尔精准的反击都落在陆迟朔最难受的地方——手肘内侧,肩胛骨缝隙,膝窝……每一次接触都又酸又麻,让陆迟朔的攻击节奏不断被打断。
这根本不是打架!这他妈是教学局!是碾压!
陆迟朔越打越憋屈,越打越火大。他习惯了靠力量和一股狠劲压制对手,从未遇到过沈砚这样的,让他所有的力气都无处着落。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T恤也紧紧贴在了背上。他喘着粗气,又一次凶猛的扑击被沈砚侧身避开,同时脚下一绊——
这一次,陆迟朔没能稳住。天旋地转间,他被一股巧劲狠狠掼倒在地!后背重重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眼前发黑。
沈砚顺势单膝压在他的腹部,力道不重,却彻底限制了他的发力。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他试图反击的手腕,按在头顶的地面上。
胜负已分。
陆迟朔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瞪着跨坐在他身上的沈砚。
沈砚的气息也终于有些不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黑发垂落,沾在汗湿的鬓边。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像被搅动的深潭,清晰地映出陆迟朔狼狈不堪、却又倔强不服输的脸。
两人以一种极其暧昧又剑拔弩张的姿态僵持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激烈运动后的热气。
“服吗?”沈砚的声音带着微喘,却依旧冷清。
陆迟朔咬紧牙关,猛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压制得更死。他狠狠瞪着沈砚,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服你个屁!有本事放开再打!”
沈砚静静看了他几秒,扣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另一只手却忽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缓缓伸向自己放在一旁的书包。
陆迟朔的挣扎瞬间停止,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沈砚从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拿出了那本黑色笔记本。
他没有翻开,只是拿着它,目光重新落回陆迟朔脸上,眼神复杂难辨。
“还是那么……”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吐出两个字,“……冲动。”
说完,在陆迟朔愕然的目光中,沈砚手腕一扬——
那本厚重的、被他视若珍宝的、记录了不知多少秘密的黑色笔记本,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轻轻落在了陆迟朔的胸口。
正好压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方。
“看吧。”
沈砚松开对他的全部钳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灰,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再次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出手凌厉、气息不稳的人只是幻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躺在地上、完全愣住的陆迟朔,声音平淡:
“看完,告诉我答案。”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包和水,径直朝着巷子口走去,很快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周祈野这才敢从树后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看着躺在地上、胸口放着那本仿佛烫手山芋般的笔记本、一脸懵逼的陆迟朔,又看看沈砚消失的方向,张大了嘴巴:
“我……我操……儿子……这……这什么情况?!”
陆迟朔没理他。他只是slowly坐起身,拿起胸口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心脏跳得比刚才打架时还要快,还要乱。
沈砚最后那个眼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答案?
什么答案?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本仿佛蕴藏着风暴的黑色笔记本,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猛地翻开了第一页。
陆迟朔的手指甚至有些发抖。那粗糙的封面触感,此刻像带着电流,灼烫着他的指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死般,用力掀开了硬壳封面。
没有预想中密密麻麻的字迹。
第一页,贴着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边角已经微微泛黄。照片上是两个浑身是泥、咧嘴傻笑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年纪,一人手里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塑料铲子,背景是某个儿童沙坑。
左边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门牙还缺了一颗的,分明是缩小版的陆迟朔。而右边那个,虽然同样满身泥点,却依旧能看出眉眼间的清秀和一丝试图保持整洁未果的无奈,正是沈砚。
照片下面,是沈砚工整的字迹,标注着日期和一行小字:
【2009.08.暑期幼小衔接班。为争夺最后一把蓝色铲子,于沙坑发生“械斗”,双方均挂彩。事后被老师罚站十分钟。他先哭的,我忍住了。(但他哭起来比较有用,老师先哄的他。)】
陆迟朔的呼吸猛地一窒。这段早已被遗忘的、模糊的童年记忆,被这张照片和这行字猝不及防地拽了出来,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手指有些发颤地往后翻。
第二页,贴着几张皱巴巴的、被透明胶带仔细粘贴好的碎纸片。
拼凑起来,是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奖状,上面用彩色蜡笔写着“奖励给:跑步第一名陆迟朔”,旁边还画了个像太阳一样的笑脸。下面同样有标注:
【2012.小学秋季运动会。百米赛跑前夜,他紧张,把自己画的“奖状”撕了。我捡回来粘好。他跑了第一。这张奖状,他后来可能忘了。】
第三页,是一张初中数学试卷的一角,上面用红笔打着一个刺眼的“38”分,姓名栏写着“陆迟朔”。
在那惨不忍睹的分数旁边,却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每一道错题的详细解析步骤,思路清晰,甚至比老师讲的还易懂。标注是:
【初二期中。讲了三遍他还是不会,脾气上来了把卷子揉了扔垃圾桶。捡回来摊平。或许下次该换种方式讲。】
第四页,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是陆迟朔龙飞凤舞、怒气冲冲的字迹:【沈砚你他妈少管老子!】
在这张纸条下面,沈砚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三个冷静的字:【未执行。】
第五页,第六页……
每一页,都像一枚无声的炸弹,在陆迟朔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不是冷冰冰的数据和分析。是照片,是残片,是带着温度和情绪的碎片。
是那些他发脾气扔掉的、吵架时撕毁的、失败后想掩盖的……所有他以为早已被时间掩埋的狼狈和不堪,都被另一个人默默地、固执地捡了回来,细心收藏,标注日期,妥善安放。
甚至包括他上次在图书馆看到的,那张他踩着滑板腾空而起的拍立得。在这一页,沈砚写的是:
【2018.09.15。校门口新路。他练成了Ollie。笑了。很好看。比哭好看。(但我好像……把他吓跑了。下次……离远点拍?)】
“下次……离远点拍?”
陆迟朔看着这行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得厉害。他想起自己当时发现被偷拍后,确实怒气冲冲地去找沈砚吵了一架,骂他变态,跟踪狂。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他以为的“偶遇”、“顺手”、“恰好”,背后是这样漫长而笨拙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注视。
周祈野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脑袋,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半天才挤出结结巴巴的一句话:“我……我操……砚哥他……他这……这简直是……”
他“这简直是”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总结:“……这比写满你坏话还吓人一万倍啊朔哥!”
陆迟朔没理他。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笔记本里的那些碎片,那些字迹。
沈砚……
沈砚!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混乱。
他一把推开还在懵逼的周祈野,攥紧那本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笔记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朝着沈砚离开的方向发足狂奔!
“儿子!陆迟朔!你等等!”周祈野在后面焦急地大喊,却根本追不上他此刻的速度。
陆迟朔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尖锐而迫切——找到沈砚!立刻!马上!他必须要问清楚!这个答案!沈砚让他看的这个答案……
他冲出小巷,夕阳刺目,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熙攘。
哪里还有沈砚的影子。
陆迟朔猛地停在街口,茫然四顾,剧烈的喘息让他的喉咙干涩发痛。手里那本笔记本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清晰,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低下头,看着那沉默的黑色封面,沈砚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看完,告诉我答案。】
答案……
一个清晰得让他浑身战栗的答案,如同破开重重迷雾的利剑,终于彻底显露在他的眼前。
沈砚要的,从来不是他对这些“罪证”的辩解或忏悔。
他要的答案,是陆迟朔是否终于看清,那冰冷表象之下,长达十余年,沉默而固执的——
“……”陆迟朔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那个呼之欲出的词语,烫得他舌尖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