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衍把最后一件衣服叠进纸箱时,指尖触到片硬纸。是张电影票根,边角卷得厉害,日期模糊得只剩几个数字——是去年秋天,他带林清妍去看的那场老电影,她看得直打瞌睡,头歪在他肩上,像只缩成一团的猫。
纸箱堆在墙角,已经满了三个。里面装着锅碗瓢盆,装着她没织完的毛衣,装着阳台上那盆薄荷——土用塑料袋裹着,还是湿的,叶尖却蔫了,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房东来收钥匙时,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搬走?”
陆则衍没说话,只是把钥匙放在茶几上。茶几上还有道浅浅的划痕,是林清妍切水果时划的,她总说要找补漆的来修,却拖到现在也没动静。
“房租还剩半个月,不退啊。”房东又说,手指敲着茶几,发出笃笃的响,像李伯的拐杖。
“嗯。”陆则衍背起最大的那个纸箱,箱子角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响。他没回头,听着身后的门“咔嗒”一声关上,像谁把一段日子锁在了里面。
搬家公司的车停在楼下,司机正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往车上扔纸箱。陆则衍走过去,把装薄荷的纸箱抱在怀里,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
“去哪儿啊?”司机问,吐掉口香糖,用脚碾了碾。
“回乡下。”陆则衍说。
司机吹了声口哨:“乡下好啊,空气新鲜。不像城里,光闻汽车尾气了。”他拍了拍车斗,“坐稳了,路不好走。”
车开得很快,把高楼甩在身后。陆则衍看着窗外,街景一点点变得眼熟——是他们上次来买种子的市场,门口的烤红薯摊还在,冒着白气;是王婶说的那家便宜药店,玻璃上贴着打折的广告;还有那家医院,门口的红灯笼晃得人眼晕,像团烧不尽的火。
林清妍最后就是在这里走的。
他记得那天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盖过了她身上的薄荷香。医生把诊断书递给他时,说“已经尽力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没哭,只是盯着抢救室的灯,看着它从红变绿,像场没演完的戏。
车过收费站时,陆则衍买了包烟。烟盒拆开,里面掉出张纸条,是林清妍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少抽烟,伤肺。”他把纸条夹进烟盒,点燃一支,烟雾呛得他咳了起来,像她最后那些日子的咳嗽声,撕心裂肺。
回到乡下时,天已经黑了。
巷口的老槐树落了不少叶,枝桠光秃秃的,像只没毛的鸟。陆则衍推开院门,锁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转了半天才打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飞了檐下的蝙蝠。
院子里积着层薄灰,葡萄架塌掉的那一半还堆在原地,木头生了霉,长出些白花花的菌子。石桌上落着片枯叶,是去年的,被风吹得贴在桌面上,像枚干硬的邮票。
他把薄荷盆放在石桌上,浇了点水。水珠落在叶面上,滚了滚,没渗进去,像落在了石头上。
屋里更暗,推开房门,一股灰尘味涌出来,呛得他直皱眉。桌上的相框还在,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玻璃上蒙着灰,李伯的笑脸模糊成一团白。
陆则衍找了块布,慢慢擦着玻璃。擦到林清妍的脸时,动作放得更轻,像在抚摸她的皮肤。她那时还年轻,辫子很长,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
“我回来了。”他对着相框说,声音在空屋里荡了荡,又弹回来,带着点回音。
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炕是凉的,铺着的稻草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疼。他想起以前,林清妍总在睡前把炕烧得暖暖的,说“暖炕能治百病”。可现在,炕凉了,她也不在了。
窗外的风刮过葡萄架,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陆则衍坐起来,点了支烟,看着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灭,像颗跳动的心脏。
他想起李伯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风。林清妍抱着他,说“都会好起来的”,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烫得像火。现在,他抱着自己,却没人再说那句话了。
第二天一早,陆则衍开始收拾院子。他把塌掉的葡萄架拆了,朽木堆在墙角,准备当柴烧。拆到那根最粗的横梁时,发现里面藏着个东西——是个铁皮盒,锈得打不开。
他找了把斧头,小心翼翼地撬开。里面没有钱,只有些旧东西:半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橘子味;一张作业纸,上面是林清妍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旁边画着个笑脸;还有颗葡萄籽,圆滚滚的,不知放了多少年,却没坏。
陆则衍把葡萄籽攥在手里,掌心的温度让它慢慢变热。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林清妍说要把葡萄籽埋在土里,说“明年就能长出新葡萄”。
他走到院角,找了把小铲子,挖了个坑。土是湿的,带着点腐叶的气息,是春天的味道。他把葡萄籽放进去,埋好,又浇了点水,水渗进土里,发出“滋滋”的响,像在生根发芽。
收拾李伯的屋子时,在床板下发现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件没做完的棉衣,针脚很密,是给陆则衍做的。李伯的手笨,做活总慢,这件棉衣,他做了整整一个冬天,还没来得及缝袖口。
陆则衍把棉衣穿在身上,有点大,却很暖,像被李伯的手裹着。他想起小时候,李伯也是这样,把新做的棉衣往他身上套,说“穿厚点,别冻着”。
中午,王婶来了,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的馒头,还冒着热气。“回来怎么不吭声?”她把馒头放在石桌上,“我听收废品的老王说看见你的车了,就知道你回来了。”
陆则衍给她倒了杯水,水是井里刚打的,凉丝丝的。“刚到,还没来得及说。”
“瘦了。”王婶看着他,叹了口气,“城里待着不自在吧?还是乡下好,踏实。”
陆则衍没说话,只是掰了块馒头,慢慢嚼着。馒头的麦香味很浓,像小时候吃的味道。
“清妍那丫头……”王婶欲言又止,眼睛红了,“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陆则衍的手顿了顿,馒头屑掉在地上,被一只蚂蚁搬着往洞里走。“嗯。”
“她临走前,托我给你带句话。”王婶抹了把眼泪,“她说,让你好好活着,别惦记她。”
陆则衍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点了点头,没说话,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王婶走后,陆则衍坐在石桌旁,看着那盆薄荷。不知什么时候,蔫了的叶尖挺了起来,冒出点新绿,像个睡醒的孩子。
他起身,去了李伯的坟前。坟上长了些草,绿油油的,是春天的颜色。他把草拔掉,又添了些新土,土是从葡萄架下挖的,带着点葡萄籽的气息。
“伯,我回来了。”他坐在坟前,像以前那样,“清妍也回来了,她在土里,在风里,在这院子里……您不用担心我们。”
风拂过坟头的草,发出沙沙的响,像李伯在笑。
傍晚时,陆则衍去了地里。地里的麦子长势很好,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头。他想起林清妍说过,“麦子熟了,就能磨面粉,蒸馒头,做面条”,她总说要学做李伯那样的花椒叶面条,却一直没来得及。
他蹲在地里,摸了摸麦叶,叶尖有点扎手,却带着生命力。远处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块烧红的铁。
回到院子,陆则衍把那件没缝袖口的棉衣找出来,又找了针线,学着林清妍的样子,慢慢缝。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不动的虫,可他缝得很认真,缝到半夜,才把袖口缝好。
他把棉衣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好。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院子里,把埋葡萄籽的地方照得发白。陆则衍走到院角,蹲下来,看着那片土。土很平静,没什么动静,可他知道,里面有颗种子,在悄悄发芽,在等着夏天,等着长出新的葡萄藤。
他想起林清妍的话:“有些东西,死了才会活过来。”
比如李伯种的薄荷,枯了又发;比如这颗葡萄籽,埋在土里,却藏着整个夏天的希望;比如他们,虽然走了,却把念想留在了这院子里,留在了他的心里,像永不熄灭的余响。
陆则衍笑了笑,眼角有点湿。他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很难,会很孤单,可他会好好活着,像林清妍说的那样,像李伯希望的那样。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风里有薄荷的香,土里有葡萄籽的梦,心里有他们的影子。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