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工装

陆则衍在仓库最深处翻到那件工装时，布料已经脆得像枯叶。蓝灰色的布料上沾着大块的煤渍，袖口磨出了毛边，胸口的口袋缝补过三次，补丁的颜色一块深一块浅，像拼起来的补丁画。

“这是爸下井时穿的工装。”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手里捧着个木盆，里面泡着搓衣板，“你小时候总偷穿它，拖着裤脚在院子里跑，说要当‘煤矿小英雄’。”

陆则衍捏着工装的领口，布料簌簌掉渣。领口内侧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衍”字，是母亲当年用红绣线绣的，线脚已经磨得快要看不见，只剩点暗红的印子。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非要穿着这件比他还长的工装去幼儿园，结果被小朋友笑“穿爸爸的破烂”，他却梗着脖子说“这是英雄的衣服”。

“袖口这道口子，是爸救李叔时被矿车划的。”母亲用木盆里的清水沾湿抹布，轻轻擦着工装的袖口，“当时血顺着口子往下淌，他愣是把李叔从矿车里拖出来才肯包扎，那血啊，把这蓝布都染成黑的了。”

陆则衍盯着那道口子，边缘的布料硬得像纸板。他仿佛能看见父亲穿着这件工装，在矿道里弯腰拖人的样子，汗水混着血水往下滴，工装后背早就被浸透，贴在身上像层硬壳。

仓库角落堆着些旧物，母亲指着个铁皮饼干盒说：“里面是爸的工牌，还有他攒的矿票。”陆则衍打开盒子，工牌上的照片已经泛黄，父亲穿着这件工装，笑得露出牙，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煤渣。矿票一张叠着一张，上面的字迹模糊，却能看清“3月5日 夜班”“5月12日 加班”的字样，边缘被摸得发亮。

“他总说，工装脏了能洗，矿票攒着能换肉票，日子就能慢慢好起来。”母亲拿起一张矿票，对着光看，“你看这折痕，他每次领了矿票都按日期排好，比记账还认真。”

陆则衍把工装往身上比划，布料在他手里碎了个小角。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冬天，父亲穿着这件工装回来，浑身是雪，却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进他手里。红薯烫得他直甩手，父亲就笑着用工装袖子给他擦手，煤渍蹭了他一手，他却觉得暖得很。

“这件工装，爸穿了七年。”母亲数着上面的补丁，“前襟补过两次，后背补过三次，裤腿换过一次布，也就你爸不嫌弃，总说‘旧衣服穿着舒服’。”

陆则衍没说话，找来针线盒，想把掉渣的袖口缝上。可针刚扎进去，布料就裂了个更大的口子。他看着手里的碎布，忽然鼻子发酸——原来有些东西，旧到一定程度，连补都补不起来。

“别补了。”母亲按住他的手，“我找了块新布，照着这版型做件新的。”她从木盆旁拿出块蓝灰色的新布，“你爸总说，衣服旧了能换新的，日子也能换个新活法。”

陆则衍看着那块新布，又看看手里的旧工装。旧布料上的煤渍像星星，补丁像月亮，虽然破得不成样子，却藏着比新布更重的分量。他忽然想把这旧工装留下来，哪怕碎成渣，也想留着。

“妈，新的做一件，旧的我收着。”他把工装小心翼翼地放进饼干盒，和工牌、矿票堆在一起，“碎了也收着。”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随你。你爸当年也这样，破袜子都要攒着，说‘万一哪天能当抹布呢’。”

陆则衍没笑，他摸着饼干盒的铁皮，冰凉的触感里透着点暖。他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总爱穿这件旧工装——不是舍不得换，是穿着它，就像带着一箱子的日子在走，再黑的矿道都敢往里钻。

仓库的窗棂漏进点光，照在饼干盒上。陆则衍轻轻扣上盒盖，听见里面传来布料碎渣掉落的轻响，像有人在说“日子还长着呢”。他想起父亲总爱在工装上蹭蹭他的头发，说“则衍啊，等爸攒够矿票，就给你买辆自行车”，现在自行车早有了，父亲却不在了，可这件工装还在，带着所有没说出口的盼头，陪着他往下走。

他站起身，把饼干盒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母亲已经开始裁新布，剪刀“咔嚓”响，像在剪一段新的日子。陆则衍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盒子，忽然觉得，旧的没走，新的来了，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