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衍在老井台草堆里拽出铁锹,木柄裹着滑腻青苔,铁铲头锈成土色,刃口圆得像鹅卵石。
他用脚踩着往外拔,泥水溅了一裤腿。木柄在手里晃,像随时会从铁箍里脱节。
凑近看,木柄顶端有圈深勒痕,是父亲用绳子捆的。绳痕里的泥垢,比他岁数还大。
“这锹埋了快十年。”陈大爷扛锄头经过,“你爸走那年开春还用过,后来就被草吞了。”
陆则衍擦着木柄青苔,摸到块凸起——父亲用树胶补的裂缝。八岁那年暴雨,父亲就这么糊的。
铁铲头边缘磨得只剩窄条,圆得像鹅卵石。陈大爷敲了敲:“你爸说它‘懂水’,浇地时一插就知墒情。”
他想起小时候踩铁锹踏板玩,父亲把他架肩上。田埂草划裤腿,父亲脚步声像打鼓,他在肩头晃着睡去。
“看铲头背面。”陈大爷指内侧模糊刻痕,“你爸怕弄混刻的‘水’字,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指尖划过刻痕,锈渣往下掉。十二岁偷挖红薯,铲头别进石缝,父亲用铁丝捆得死死的:“能传到你儿子辈。”
草堆里拽出半截水管,管口裂得像张嘴。父亲总把水管套铁锹上:“这样省劲。”
“你爸走那天早上,扛着锹去了地头。”陈大爷声音低了,“在井台站半天,用锹拍平土,像跟土地打招呼。”
陆则衍扛着锹往家走,木柄压得肩生疼。路过老槐树,石墩有凹坑——父亲歇脚时磕的。
他把锹放石墩旁,坐上去。风穿槐叶沙沙响,像父亲在说话:“铁锹得顺着性子使。”
回家找桶柴油,泡铁铲头。锈迹脱落,露出暗灰铁皮。砂纸磨木柄,露出浅黄木纹,父亲磨亮的地方泛着光。
“留着干啥?”母亲叹气,“现在都用抽水机。”
“爸说它认咱家人。”陆则衍把锹靠墙角,“开春去地头给爸种棵树。”
母亲转身做饭。陆则衍看着锹,像看老朋友,站得稳稳的。
夜里梦见父亲扛锹在地里走,铲头划沟,冒出绿苗。他喊“爸等我”,父亲回头笑:“则衍,苗长得多好。”
天刚亮,陆则衍摸木柄,温润得有温度。父亲没走远,就在锹里,在纹路里,在要种的每粒种子里。
他把铁锹扛到院里,阳光落在铲头磨平的地方,亮得像块镜子。忽然想学着父亲的样子,去田埂转一圈。
踩着露水往地头走,木柄在手里慢慢变热。路过当年父亲找的井眼,他把锹往土里一插,果然没费劲就陷进去——真像父亲说的“懂水”。
远处传来陈大爷的咳嗽声,他正扛着锄头往这边走。陆则衍挥挥手,陈大爷也挥了挥,喊道:“要翻地不?我这有新种子!”
“好啊!”他应着,心里忽然亮堂起来。这把磨平的铁锹,原来不是旧物,是父亲递过来的接力棒。
他握紧木柄,往土里深插了些,再用力一撬,带着湿气的泥土翻上来,混着青草的气息。这感觉,像极了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闻着他汗里的土味。
陈大爷走过来,蹲在旁边看:“你爸当年就这么翻地,说‘土得松透了,苗才肯使劲长’。”
陆则衍没说话,只是一下下撬着土,铁铲头虽然圆了,翻起土来却依旧稳当。每一下下去,都像在跟土地打招呼,也像在跟父亲说“我学会了”。
翻到地中间,铁锹忽然碰到个硬东西。他小心刨开土,是块生锈的铁片,边缘卷着,像枚旧徽章。
“这是你爸当年丢的‘军功章’。”陈大爷眼睛亮了,“那年抗旱,他用这铁片给水泵做了个垫片,救了半村的苗。”
陆则衍把铁片擦干净,别在胸前。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忽然觉得,这铁锹、这铁片,还有脚下的土地,都在说同一句话:日子会像翻起的土一样,慢慢冒出新绿。
中午回家,母亲看见他手里的铁锹,又要念叨,却被他眼里的光堵了回去。“妈,今晚蒸窝头吧,我想吃你蒸的,就着咸菜,香得很。”
母亲愣了愣,转身进了厨房。烟囱很快冒出烟,带着熟悉的麦香。陆则衍把铁锹靠在门框上,自己坐在门槛上,看着阳光一点点爬过铲头——原来磨平的不是刃口,是岁月磨出来的默契。
下午,他又去了地头。陈大爷真的拿来了新种子,是饱满的玉米种,金黄金黄的。“试试?你爸当年总说,新种子得用旧铁锹种,才肯扎根。”
陆则衍学着父亲的样子,用铁锹挖了小坑,把种子放进去,再轻轻盖好土。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却很稳,像在完成一场郑重的仪式。
风过时,地里的土簌簌响,像是种子在说“谢谢”。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另一句话:“农具认人,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尽心。”
这把磨平的铁锹,大概早就把他的手温记熟了。就像父亲从未离开,只是躲在铁铲头的圆刃里,躲在木柄的纹路里,看他一点点把日子翻出新模样。
夕阳把他和铁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个并肩站着的人。陆则衍摸了摸胸前的铁片,又拍了拍铁锹的木柄,轻声说:“爸,明天咱们接着种。”
没有回应,却有风吹过,带着泥土的热气,像是最温柔的应答。
他扛起铁锹往家走,脚步比来时轻快。木柄在手里沉甸甸的,却不再是负担,倒像牵着份踏实的念想。路过老槐树,石墩上的凹坑还在,他摸了摸,又笑了——原来所谓传承,不过是一把旧铁锹,一块老石墩,还有藏在岁月里,说不完的话。
晚饭时,母亲端上蒸好的窝头,热气腾腾的。“多吃点,明天有力气翻地。”她的声音里带着笑,不再提“扔铁锹”的事。
陆则衍咬了一大口窝头,就着咸菜,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窗外,铁锹靠在门框上,月光落在磨平的铲头上,亮得像块浸了光的玉。
夜里,他又梦见了父亲。这次,父亲没扛铁锹,只是站在翻好的地里,看着冒出的绿苗笑。“则衍,”父亲说,“你看,这土多肥。”
他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铁锹,脚下的土松松软软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顺着铁锹的木柄,悄悄钻进心里,长成比岁月还结实的根。
第二天一早,陆则衍就醒了。天刚蒙蒙亮,他揉了揉眼睛,第一时间看向门框——铁锹还站在那里,像个等他出发的老伙计。
他麻利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扛起铁锹往外走。母亲在厨房喊:“早饭带在路上吃!”
“好嘞!”他应着,脚步轻快地踩在露水沾湿的土路上。远处的田埂上,陈大爷已经在翻地了,锄头起落间,土块簌簌往下掉。
“早啊!”陆则衍挥了挥手里的铁锹,声音里带着笑。
“早!”陈大爷直起腰,“看你这劲头,是要把整块地都翻了?”
“差不多!”他笑着,把铁锹往土里插得更深些,“爸说,土翻透了,心才踏实。”
铁铲头没入泥土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这把磨平的铁锹,终于在他手里活了过来。那些被岁月磨圆的刃口,不是妥协,是和土地相处久了,才有的温柔。
就像父亲,一辈子和土地较劲,却把最软的心思都藏在了硬邦邦的铁锹里。
他开始一下下翻地,铁铲头带着湿润的泥土扬起,又落下。阳光慢慢爬高,照在他汗湿的背上,也照在磨平的铲头上,亮得晃眼。
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田埂上的野草沾着露珠,一切都和许多年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了。
陆则衍擦了把汗,看着翻起的新土,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不过是接过父亲的铁锹,在同一片土地上,走出自己的脚印。
这把磨平的铁锹,会陪着他把日子翻出更多新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