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衍在灶台角落摸到个硬东西,指尖被磕出红印。抽出来一看,是个搪瓷杯,蓝边掉成了白茬。
杯身印着“劳动光荣”,字迹褪得只剩轮廓。杯口豁了块,像被牙齿啃过——是他小时候摔的。
母亲端着碗过来,看见杯子愣了愣:“这不是你爸的‘宝贝’吗?他总用它泡浓茶。”
杯底结着层黑垢,是常年泡茶的痕迹。陆则衍倒了点热水,垢块像礁石般浮起来。
他想起十岁那年,偷喝父亲杯里的茶,被烫得直吐舌头。父亲笑着刮他鼻子:“小子,这茶得配汗味才够劲。”
杯壁内侧有圈浅痕,是父亲用指甲刻的水位线。他总说“下井前喝到这儿,解渴又提神”。
“你爸走那天早上,就用这杯喝的粥。”母亲声音发颤,“粥还剩小半杯,凉透了才被发现。”
陆则衍摩挲着豁口,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杯沿的茶渍硬得像层壳,是无数个清晨留下的印记。
他把杯子举到阳光下,豁口处的光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个残缺的圆,像父亲没说完的话。
找了块细砂纸,慢慢打磨杯口的毛刺。磨着磨着,砂纸染上了蓝漆碎屑,像剥落的时光。
母亲蹲在旁边看:“别磨了,留着这豁口,才像你爸的东西。”
陆则衍停了手,往杯里倒满温水。水顺着豁口慢慢渗,在灶台上积成小水洼,映着天花板的蛛网。
忽然想起父亲总把零钱藏在杯底,说“给则衍买糖吃”。他翻过杯子,果然摸到个硬物——是枚生锈的五分硬币。
硬币边缘都磨圆了,正反面的图案糊成一团。陆则衍捏着它,像捏着块发烫的烙铁。
“这钱,他攒了半年。”母亲眼眶红了,“说等你考了第一,就买个足球。”
他把硬币放回杯底,再倒温水时,水渗得慢了些,像杯子在努力兜住这点念想。
阳光移过杯身,“劳动光荣”四个字在光里忽明忽暗。陆则衍忽然觉得,这褪色的搪瓷杯,装着的不是茶,是父亲沉甸甸的日子。
他把杯子摆在窗台,和父亲的遗像并排。风吹过,杯口的豁口发出轻响,像声悠长的叹息。
夜里起了风,杯子被吹得晃了晃,却没掉下去。陆则衍起来看时,发现杯底的硬币卡住了窗台裂缝——是父亲在护着它。
晨光爬上窗台时,杯里的水蒸发得只剩个印子,像片干涸的湖。他忽然想泡杯茶,用父亲的方式,让茶香漫满屋子。
找出父亲藏的茶叶,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纸包都潮得发黏。捏了点放进杯里,热水冲下去,茶叶打着旋舒展,像在伸懒腰。
茶香混着搪瓷的铁锈味漫开来,陆则衍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和记忆里父亲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母亲走进来,闻了闻:“你爸泡的茶,比这浓三倍,苦得像药,他却喝得香。”
他端起杯子,对着豁口喝了口,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咽——这苦味里,藏着父亲没说出口的甜。
杯底的五分硬币在晃动,像在说“慢点喝,没人跟你抢”。陆则衍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进杯里,和茶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泪,哪滴是茶。
他开始每天用这杯子喝温水,豁口渗出的水在窗台积成印子,像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有天陈大爷来借锄头,看见窗台的杯子,愣了愣:“这不是老陆的杯吗?他总说‘这杯子跟我一样,豁了口才硬朗’。”
陆则衍没说话,只是往杯里添了点水。水渗得更慢了,仿佛杯子在慢慢长合这道伤口。
他忽然想在杯身刻点什么,像父亲刻水位线那样。找了把小刀,在“劳动光荣”旁边,刻了个小小的“衍”字,刻得浅,怕惊扰了杯里的时光。
刻完发现,茶水渗得更慢了,好像杯子在回应这点心意。陆则衍摸着那字,指尖被杯壁的凉意浸得发麻。
傍晚收衣服时,看见杯子里落了片槐树叶。是风从院子吹进来的,叶尖还带着露水,在杯底轻轻摇晃。
他没把叶子拿出来,就这么泡着。第二天叶子变黄了,水却清得发亮,像杯装着整个秋天。
母亲翻出个旧托盘,垫在杯底:“省得总渗水,把窗台泡坏了。”托盘是父亲当年装勋章的,红绒布都褪成了粉白。
杯子放在托盘上,忽然显得隆重起来,像件被供奉的珍宝。陆则衍看着它,忽然明白,所谓念想,就是让旧物在新日子里,继续活着。
他开始用这杯子浇窗台的仙人掌,豁口渗出的水刚好够它喝。没过多久,仙人掌竟冒出个小花苞,嫩得像颗星星。
开花那天,陆则衍对着杯子说:“爸,你看,它活了。”杯口的豁口对着花苞,像在笑。
雨打在窗台上,杯子里积了些雨水,倒映着晃动的树影。陆则衍看着那片晃动的影,像看见父亲扛着锄头从雨中走来,肩头落满了星星点点的光。
他知道,这褪色的搪瓷杯,会一直陪着他,用豁口渗出的水,浇灌往后的日子,直到开出更多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