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亮的旧锁

陆则衍在储藏室角落踢到个铁疙瘩。弯腰捡起来，是把黄铜锁，锁孔里塞满了铁锈，钥匙孔被堵得严严实实，像只闭紧的眼睛。

“这是老院的门锁。”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捧着本相册，“你爸当年亲手装的，说要锁住咱家的好日子。”

陆则衍用指甲抠锁孔里的锈。铁锈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铜芯，像剥开陈年的痂。“他总爱把钥匙藏在门楣上，说‘小偷找不到’。”

母亲翻开相册，指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举着这把锁，笑得露出牙，母亲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刚摘的槐花。“装锁那天是你生日，他说‘给则衍锁个长命百岁’。”

锁身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是父亲用凿子凿的——太阳、月亮和颗星星，代表“日夜都平安”。陆则衍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他把锁弄丢了，父亲举着油灯找了半夜，最后在柴垛里扒出个沾满草屑的锁，说“它在跟你躲猫猫呢”。

“后来换了新锁，你爸偏要把这旧的收着。”母亲用手帕擦去锁上的灰，“他说‘老物件有灵性，能记住事儿’。”

陆则衍找来机油，往锁孔里滴了几滴。油珠顺着铜芯渗进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锁在伸懒腰。他想起父亲修锁时的样子：蹲在门槛上，烟袋锅叼在嘴角，左手扶着锁，右手转钥匙，烟圈慢悠悠飘向锁孔，像在给它讲故事。

钥匙是在父亲的工具箱里找到的。铜制的钥匙柄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衍”字，笔画深得能卡进指甲缝。陆则衍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锁开了。

锁芯转动的瞬间，他仿佛听见父亲的笑声从老院传来，混着槐花落进天井的轻响。母亲忽然指着锁背面，那里有行极浅的刻字：“则衍十岁，能自己开锁了”。

“是他教你开锁那天刻的。”母亲的声音发颤，“你说‘长大了要当 locksmith’，他就把这话刻在了锁上。”

陆则衍摩挲着那行字，指腹被刻痕硌得发麻。窗外的风卷着槐树叶掠过窗棂，锁舌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应和老院的蝉鸣。

他把锁挂在储藏室的挂钩上，和父亲的工具箱并排。钥匙插进锁孔一半，露出那个“衍”字，像块浸在时光里的琥珀。锁身的铜锈被磨掉些，露出底下温润的黄色，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

夜里起了风，储藏室的门被吹得吱呀响。陆则衍起身查看时，看见那把锁在风中轻轻摇晃，钥匙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像父亲举着钥匙对他笑：“则衍，你看，锁开了。”

锁眼里渗出的机油在地面积成小水洼，映着晃动的树影。陆则衍蹲下来，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留着这把旧锁——不是为了锁住过去，是为了让他知道，有些门，永远为他敞开着。

第二天清晨，陆则衍把锁取下来，挂在了新屋的门廊上。钥匙悬在半空，随着晨风轻轻转动，“衍”字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站在门廊下，看着钥匙在地面投下的影子，像根系着回忆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往后的日子。

邻居陈大爷路过时，指着那把锁笑：“老陆的手艺真不赖，这锁比他儿子岁数都大，还能用。”

陆则衍笑着点头，伸手碰了碰锁身。铜面冰凉，却在指尖留下暖意，像父亲的手掌按在他头顶，说“长大了，该自己掌家了”。

锁舌轻轻弹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在回应这份懂得。陆则衍知道，这把锁会一直挂在这里，用它磨亮的铜芯，锁住往后岁月里的每一份安稳，也敞开所有关于爱的记忆，让风带着它们，在新的日子里继续生长。

午后的阳光穿过槐树叶，在锁身上织出细碎的光斑。陆则衍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看着钥匙在地面投下的影子慢慢拉长，像在丈量从过去到未来的距离。他忽然想，等明年春天，要在门廊种棵槐树，让槐花落在锁上，像父亲当年做的那样，给旧物件缀满新的芬芳。

锁孔里的机油渐渐渗透，让整个锁身都泛着温润的光泽。陆则衍拿起钥匙，又轻轻转了半圈，锁舌弹出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锁芯转动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沉稳而有力，像在说：“别怕，有家的地方，就有能打开的锁。”

晚饭时，母亲端上盘槐花饼。陆则衍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里混着铜锈的味道，像父亲当年用旧锁压着槐花饼的香气。他忽然对母亲说：“明天，我们去老院看看吧。”

母亲的筷子顿了顿，眼里闪过泪光：“好啊，顺便把那把锁的兄弟——你爸藏在柴垛里的备用锁找回来。”

陆则衍笑了，夹起块槐花饼放进母亲碗里。窗外的月光落在门廊的锁上，钥匙尖反射的光像颗星星，照亮了锁身背面的刻字——那里除了“则衍十岁”，还有行更小的字，是他刚发现的：“爸爸永远在”。

夜色渐深，门廊的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陆则衍躺在床上，听见锁舌偶尔弹动的轻响，像父亲在门外轻叩，说“则衍，睡吧，爸守着你”。

他知道，这把磨亮的旧锁，会像父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生活里，既锁住回忆，也敞开未来，让每一个日子都过得踏实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