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铁锅裂了道缝,像道永远合不上的嘴。陆则衍盯着那道缝,指尖划过锅沿的锈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火不能灭”。
那年冬天格外冷,雪下了三天三夜,压塌了猪圈的顶。父亲在灶台前守了两夜,添柴的手冻得发紫,却总把最旺的炭火往他脚边推。
“则衍,你记着,”父亲咳着痰说,“家里的火灭了,日子就凉了。”他说这话时,锅里的粥正咕嘟冒泡,蒸汽模糊了他的脸,只剩双眼睛亮得像灶膛里的火星。
现在那口锅就蹲在墙角,裂缝里塞着枯草。陆则衍蹲下来,用指甲抠缝里的泥,忽然摸到块硬东西——是枚烧变形的铜钱,边缘卷得像片枯叶。
这是父亲藏的“压锅钱”,说能镇住灶王爷,保全家不挨饿。小时候他总偷着摸出来玩,父亲发现了也不骂,只是笑着把铜钱塞回锅缝,再往他嘴里塞块糖。
“这钱跟着我走南闯北,”父亲曾拿着铜钱在他眼前晃,“当年在矿上,就是靠它换了半个窝头,才没饿死。”铜钱上的绿锈蹭在父亲手背上,像片小小的青苔。
陆则衍把铜钱揣进怀里,锈渣硌着胸口,像块发烫的烙铁。他起身翻出劈柴刀,对着旧灶台劈下去——砖土四溅中,露出个黑陶罐子,里面装着半罐煤油。
是父亲藏的,他说“万一断了煤,这油能救急”。罐口的布条浸着油,散发着呛人的味,却让陆则衍鼻子一酸——父亲总把日子往最坏处想,却把生路铺得最长。
他抱来干柴,塞进灶台,划燃火柴的瞬间,煤油遇火“轰”地蹿起蓝焰,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父亲当年的模样。
火焰舔着铁锅裂缝,发出“滋滋”的响,像是在笑。陆则衍往灶里添着柴,看火星从烟囱里飞出去,混进雪光里,忽然明白父亲说的“火不能灭”——不是指灶膛里的火,是心里的那点热。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顶得锅盖“当当”响。陆则衍掀开锅盖,白茫茫的气里,仿佛看见父亲正站在灶台边,用围裙擦着手笑:“则衍,粥好了,快盛碗热乎的。”
他盛了碗水,对着空气举了举:“爸,你看,火还旺着呢。”
火苗“噼啪”跳着,把他的脸烤得发烫。墙角的旧锅缝里,那枚铜钱在火光中泛着微光,像只眨动的眼睛。
陆则衍往灶里又添了把柴,看火焰卷着柴心往上蹿,忽然想,该修修这灶台了。明天就去镇上买袋水泥,把裂缝堵上,再擦干净锅沿的锈——父亲说过,过日子就得像这灶火,要烧得旺,烧得踏实。
夜色漫进窗户时,他坐在灶台边,听着柴火燃烧的声,手里攥着那枚铜钱。锈迹硌得手心发疼,却也暖得让人心安。
门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火却烧得正欢,把每道墙缝都烘得暖暖的。陆则衍忽然想哼段父亲教的小调,调子记不全了,只哼得出零碎的音,混着柴火声,倒也像首完整的歌。
灶台上的裂缝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像在跟着调子晃。陆则衍对着裂缝笑了笑,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柴——要让这火,烧到天亮。
天快亮时,他起身去添柴,发现灶膛里的火没灭,反而更旺了。柴灰里露出半截烧焦的木头,形状像只张开的手,托着几粒火星,像撒了把星星。
陆则衍蹲下来,用树枝拨了拨那截木头,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有点烫,却不疼。他忽然想起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送葬的人都冻得缩着脖子,只有他觉得心里烧得慌,像揣着个小火炉。
“原来你一直在啊。”他对着灶膛轻声说,声音混在柴火声里,轻得像片雪花。
太阳出来时,雪停了。陆则衍推开屋门,阳光铺在雪地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他回头看了眼灶台,锅盖还在“当当”响,锅里的水早烧干了,却蒸腾着白气,像朵不会落的云。
他走到院门口,看见雪地上有串脚印,从灶台窗口一直延伸到他脚边,像双无形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陆则衍笑了,弯腰抓起把雪,攥成个球,往远处扔去——雪球落地时溅起的雪粉,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跳跃的火星。
“爸,今天修灶台,你来搭把手不?”他对着空气喊,声音在雪地里荡开,引来几只麻雀,落在墙头叽叽喳喳地应着。
回到屋里,他找出工具袋,翻出锤子和钉子。铁锅裂缝里的枯草被他抠出来,露出那枚铜钱,他把铜钱擦干净,塞进贴身的口袋——这次,再也不会丢了。
和水泥时,他往灰里掺了把灶膛里的热灰,父亲说过,这样抹的缝才结实,经得住烧。抹完最后一把水泥,他直起身,看裂缝被填平,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心里忽然敞亮得很。
灶台晾着的时候,他去了趟父亲的坟前。雪盖住了坟头,像盖了床厚棉被。他蹲下来,用手扒开表层的雪,露出下面的土:“爸,灶台修好了,火也旺得很。等开春,我在坟前种棵树,让它替你看着家。”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有点疼,却让人清醒。陆则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往家走——锅里的粥该热透了,得回去盛碗喝。
走到院门口,听见灶屋里传来“咔哒”一声,像锅盖落回了原位。他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这日子啊,就该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下去。灶膛里的火,心里的热,一样都不能少。陆则衍想着,推开了屋门,迎面扑来的热气里,仿佛还混着父亲身上的烟草味,踏实又温暖。
他盛起一碗热粥,坐在灶台边,一口口喝着。粥里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着五脏六腑。窗外的阳光透过雪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堂堂的光斑,像撒了满地的金子。
陆则衍知道,只要这灶台的火一直烧着,父亲就永远在这儿,陪着他,看着他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那些藏在锈迹里的爱和牵挂,从来都不是负担,是能让人挺直腰杆往前走的力气。
他又往灶里添了把柴,看火焰欢快地跳动,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岁月,有这团火陪着,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而那些曾经的伤痛和思念,都会像灶膛里的柴,燃成温暖的光,照亮往后的路。
日子就该这样,带着点烟火气,带着点念想,踏踏实实地往前挪。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每一口都吃着热乎饭,这就是父亲想看到的,也是他要守住的。
陆则衍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放在灶台上,拿起锤子,准备去修院里的篱笆。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有人在跟着他,脚步沉稳,带着熟悉的温度。
他回头望了一眼灶台,锅盖安静地盖着,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像在说“去吧,好好干活”。陆则衍笑了笑,转身走出屋门,迎向雪后的阳光。这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