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后的竹林空地,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竹叶的呜咽,以及地上受伤衙役压抑的呻吟。
“扬州慢……南胤文……”
方多病重复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口。他猛地看向李莲花,眼中是难以置信,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担忧。这东西怎么会流落在外?还被篡改绘制成图?若是传扬出去,江湖上那些对至高内力心法趋之若鹜的亡命之徒,还有那些对李相夷“生死”耿耿于怀的旧敌,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
李莲花脸上的血色似乎又褪去了一些,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目光沉静地落在那卷皮革图纸上,仿佛透过那些错误的线条和陌生的文字,看到了其后隐藏的、更深的漩涡。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从苏溯手中接过了那卷皮革。
他的指尖拂过那些冰凉的、篡改的脉络线路,体内的扬州慢心法似乎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牵引,随即又被碧茶之毒带来的阴寒强行压下,引得他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被他强行咽下。
苏溯看着李莲花凝重的神色,又看看方多病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这“扬州慢”,恐怕与这位李神医有着极深的渊源。而他之前表现出的身手、智计,也绝非一个普通游医所能拥有。一个名字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却又觉得太过惊世骇俗,不敢确认。
“此地不宜久留。”李莲花缓缓卷起皮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方折损了人手,丢了重要物件,绝不会善罢甘休。”
方多病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吩咐手下衙役:“清理现场,将活口和这些证物全部带回县衙大牢,严加看管!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违令者,按同谋论处!”
衙役们凛然遵命,迅速行动起来。
方多病走到李莲花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李莲花,这到底……”
李莲花轻轻摇头,打断了他:“先回去再说。”
他的目光与苏溯对上,苏溯立刻道:“去我那里吧,相对安全。”
三人不再多言,带着那卷至关重要的皮革图纸,迅速离开了这片杀机四伏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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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苏溯那充满机关器械的工坊,气氛依旧凝重。
方多病反手关上房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盯着李莲花:“现在可以说了吧?这图纸怎么回事?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怎么会有扬州慢的……哪怕是错的!”
李莲花坐在那张他常坐的椅子上,微微阖着眼,似乎在缓解方才动用内息带来的不适。他没有直接回答方多病的问题,而是看向正在检查那卷皮革的苏溯。
“苏小兄弟,你对这图纸,还有什么发现?”
苏溯将皮革摊在工作台上,指着那些南胤文字旁边的篡改图谱,神色严肃:“李神医,方刑探,你们看。这图纸绘制者的机关造诣极高,他对人体经络似乎也有研究,但理解非常……邪门。他将扬州慢的基础行气路线,与一些类似火药激发、机括联动的原理强行嫁接在一起。”
他用炭笔在草纸上快速勾勒出几个关键节点:“这里,还有这里,原本是内力温养丹田、流转四肢的关窍,却被改成了类似‘增压’、‘引爆’的结构。如果真有人按照这个错误图谱修炼,下场只有一个——丹田焚毁,经脉尽断而亡!”
方多病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的心思!他们是想用这假图谱害人?还是想借此推导出真正的扬州慢?”
“或许,两者皆有。”李莲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更可能的是,他们想创造一种……将人的内力、甚至生命精气,通过这种邪门方式,转化为驱动某种特殊机关或仪器的‘燃料’。”
他睁开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南胤秘术中,确实有类似记载,被视为禁忌。看来,当年角丽谯和单孤刀的余孽并未清除干净,有人继承了这部分遗毒,并且,找到了千机阁分裂出去的那支擅长杀器制作的门人,结合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看向方多病,语气平静却带着千斤重量:“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陈伯修复的‘老物件’,可能本身就是一件与南胤秘术相关的机关物,或者,里面夹藏着这卷图纸。陈伯在修复过程中,可能无意间窥见了其中的秘密,或者,凶手认为他窥见了,所以被灭口。”
“而他们找上苏小兄弟,”李莲花的目光转向苏溯,“一方面可能是怀疑陈伯将东西或秘密告诉了你,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看中了你在机关术上的造诣,想利用你,或者……清除你这个潜在的、能看破他们手段的障碍。”
苏溯握紧了拳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他追求的机关术,是创造,是辅助,是探寻天地至理,而非如此践踏生命、扭曲人性的邪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方多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他们这次失手,必定会有下一步动作。我们手里的线索,除了这卷图纸,就是那几个被活捉的灰衣人。”
“图纸是关键,但也是烫手山芋。”李莲花轻轻咳嗽了两声,“对方不会放弃追回。至于那些灰衣人……”他摇了摇头,“恐怕问不出太多东西。这些人行事狠辣,组织严密,多半是死士之流。”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工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留守县衙的衙役匆匆赶来,在门外气喘吁吁地禀报:“方、方刑探!不好了!大牢里那几个被抓的灰衣人……全都、全都毒发身亡了!”
“什么?!”方多病猛地拉开门,“怎么回事?”
那衙役脸色发白:“像是……像是早就藏于齿间的毒囊,我们搜身时竟未发现!等狱卒发现异常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方多病脸色铁青,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线索又断了!
李莲花对此结果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对方反应很快,也很果决。看来,他们对官府的渗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一些。”
工坊内再次陷入沉默,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三人心头。
方多病烦躁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看向李莲花,眼神复杂:“李莲花,你的身份……恐怕瞒不住了。今天你在竹林出手,虽然刻意隐藏了剑招,但难保没有人能从中看出端倪。一旦‘李相夷可能未死’的消息传开……”
后果不堪设想。四顾门旧部会如何?当年的敌人会如何?那些觊觎扬州慢和刎颈剑的人会如何?方多病简直不敢想象。
李莲花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瞒不住,便不瞒了。李相夷早已葬身东海,如今活着的,不过是李莲花而已。他们若冲着李相夷来,找错了人;若冲着李莲花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方多病和苏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的平静感染了方多病,让他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是啊,无论他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他始终是他。自己要做的是保护他,协助他,而不是在这里自乱阵脚。
苏溯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此刻忽然开口:“李……神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称呼,“方刑探,当务之急,是破解这图纸的秘密,弄清楚对方的真正目的。我对南胤文字和机关术都有些研究,或许可以尝试翻译和解析这上面的内容。”
他看向李莲花,眼神清澈而坚定:“既然他们已经找上我,我便不可能置身事外。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需要时间。”
李莲花看着他,看到了那年轻人眼中与自己当年相似的、面对未知挑战时的光芒。他点了点头:“好。那便有劳苏小兄弟了。不过,此地已不安全,对方很可能还会再来。”
方多病立刻道:“我去安排!加强县衙和苏兄弟这里的守卫!我也会飞鸽传书,调集更多可靠的人手过来!”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不必兴师动众。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人多眼杂,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沉吟片刻,道:“方多病,你以刑探的身份,明面上继续追查陈伯案和灰衣人的来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苏小兄弟,你这工坊可有隐秘些的、适合静心研究的地方?”
苏溯想了想,指向工坊内侧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下面有一间地窖,是我平时存放贵重材料和试验危险机关的地方,还算坚固隐蔽。”
“好。”李莲花站起身,“在苏小兄弟破解图纸期间,我便在你这地窖中暂住,一来可以相互照应,二来也方便探讨。至于方刑探,你偶尔过来即可,以免引人怀疑。”
这个安排,既保证了苏溯的安全和研究环境,又将李莲花自己置于相对隐蔽的位置,同时由方多病在外围活动,牵制对手。
方多病虽然担心李莲花的身体,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只得点头同意。
苏溯看着李莲花,心中微动。他主动提出住进地窖,固然有策略上的考虑,但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的信任?他将自身安危与破解图纸的希望,部分寄托在了自己这个相识不过两日的陌生人身上。
“我这就去收拾地窖。”苏溯说着,转身走向那扇木门。
方多病也道:“我去安排明面上的事,再查查那些灰衣人的尸体,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两人各自忙碌起来。
李莲花独自留在工坊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体内的寒气又开始隐隐作祟,与那图纸上邪门路线带来的微弱牵引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冰冷与不适。
风雨欲来。南胤的阴影,机关的杀局,过往的幽灵……似乎都随着这卷皮革图纸的出现,再次汇聚而来。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氤氲开。
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身边有执着可靠的方多病,有聪慧敏锐的苏溯。
或许,这漫漫长夜,也能窥见一丝微光。
就在这时,已经走到院门口的方多病,却又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新的凝重。他手中拿着一张揉皱的纸条。
“李莲花,刚收到的消息。”方多病将纸条递给他,“有人在嘉州城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李莲花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却让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笛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