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与笛飞声的身影消失在阵法光罩之后,山门外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短暂的凝滞过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喧嚣。
“他……他刚才说什么?与笛飞声合作?”
“碧茶之毒?那不是无药可解的吗?”
“南胤余孽?业火莲?这又是什么?”
“李门主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议论声、质疑声、痛惜声、甚至还有几声难以分辨的、带着恶意的低笑,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原本同仇敌忾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困惑与分裂。
百川院四位院长的脸色都极为难看。李莲花的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们预设的所有剧本。他们是为拯救英雄、铲除魔教而来,如今却被告知,英雄未死,却已“堕落”,甚至与魔头成了“合作者”。这让他们情何以堪?又如何向身后这数百群雄交代?
纪汉佛睁开眼,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与复杂。他看向身旁同样神色凝重的白江鹑,低声道:“白兄,你看……”
白江鹑缓缓摇头,目光依旧锐利地盯着那空无一人的山门:“他腕脉处的青黑,做不得假。碧茶之毒……确是绝毒。他之言,恐非全然虚妄。”
“即便如此,与笛飞声合作,岂非与虎谋皮?”霍平川急声道,“我等岂能坐视?”
“那你想如何?”石水反问道,“强行攻山?且不说能否攻破这大阵,就算攻破了,你是要‘救’他,还是……‘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霍平川哑口无言。
乔婉娩听着几位师长的争论,只觉得心乱如麻,浑身冰凉。她看着那扇隔绝了一切的山门,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转身离去时的决绝。他不要他们救,他甚至……亲手撕碎了他们为他构筑的英雄幻梦。
“我相信他。”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坚定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百川院内部的僵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后方,一个身着劲装、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排众而出,正是方多病!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背着工具包、神色警惕的苏溯。
“方刑探?”纪汉佛有些意外。
方多病走到四位院长面前,郑重行礼,随即转身面向骚动的人群,朗声道:“诸位!在下百川院方多病,可以作证,李莲花……也就是李门主,此前一直在追查一伙使用诡异机关火器、疑似与南胤有关的势力!我与苏兄弟,曾与他并肩作战,在黑风峪摧毁了他们的据点‘熔炉’!”
他指向身旁的苏溯:“这位苏溯兄弟,精通机关之术,可证明那些火器与南胤遗留的‘业火莲’图纸有关!”
苏溯上前一步,虽面对众多江湖豪客有些紧张,但语气清晰:“方刑探所言属实。黑风峪爆炸之前,李神医确实与我等一同行动,旨在阻止那伙人的阴谋。他留在金鸳盟,必有深意,绝非诸位所想那般不堪!”
方多病与苏溯的突然出现和证词,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又浇入一瓢冷水,让场面更加混乱。
“黑风峪?可是前些时日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原来那是李门主……不,是李莲花所为?”
“如此说来,他追查南胤余孽之事,是真的?”
质疑声中,开始掺杂了更多的思考与动摇。
方多病趁热打铁,高声道:“诸位!李莲花身中剧毒是实,追查危害武林的南胤余孽亦是实!他与笛飞声是交易还是合作,我等外人难以评判!但若因我等今日逼迫,致使他疗伤受阻,或让那南胤余孽趁机坐大,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真诚:“我相信李莲花!他既然选择现身说明,便是不愿见我等因他之故与金鸳盟冲突,徒增伤亡!我等何不信他一次,暂且退去,从长计议?!”
方多病的话,如同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虽未能立刻平息所有波澜,却也让许多心存疑虑、不愿无故厮杀的人找到了台阶。
“方刑探说得有理啊……”
“是啊,李门主……李莲花既然无恙,我等强攻似乎师出无名了。”
“南胤余孽?此事还需仔细查证……”
群雄的斗志,在接连的意外与方多病的劝说下,已悄然瓦解。
百川院四位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纪汉佛最终长叹一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内力传开:
“阿弥陀佛。今日之事,变故迭生。李……李莲花既已现身,表明其志,我等若再强行干涉,恐非智者所为。南胤之事,关乎武林安危,百川院自会全力追查,给天下同道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同道,且请先行散去。今日之情,百川院铭记于心。”
连百川院都表态暂退,其他门派自然再无坚持的理由。尽管仍有不甘、不解、甚至非议之声,但大部分人已经开始陆续散去。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血战,竟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暂时消弭于无形。
人群渐散,只留下满地狼藉与无数纷乱的思绪。
乔婉娩站在原地,望着那山门,久久未动。方多病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乔姑娘,我们先回去吧。他……他既然选择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
乔婉娩缓缓转过头,看着方多病年轻而坚定的脸庞,眼中泪水再次涌上,却最终没有落下。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心疼他。”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云雾缭绕的山巅,仿佛要将那人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决然转身,与方多病、苏溯一同,汇入了离去的人流。
山风呼啸,卷起尘土,很快便将山门外的喧嚣与痕迹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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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鸳盟内,最高的望楼之上。
笛飞声与李莲花并肩而立,遥望着山下如同潮水般退去的人群。
“你那个小朋友,倒是有点用处。”笛飞声淡淡道。方多病关键时刻的出现与劝说,无疑加速了局面的缓和。
李莲花望着方多病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他是个好孩子。”
“你今日一番话,自污名声,往后在正道之中,恐再无立锥之地。”笛飞声看向他,“可后悔?”
李莲花轻轻咳嗽了两声,山巅的风带着寒意,让他有些不适。他拢了拢衣襟,语气平淡:“名声于我,早已是身外之物。能避免一场无谓的厮杀,值得。”
他顿了顿,望向远方天际缥缈的云烟,轻声道:“江湖……太远了。”
曾经的李相夷,是江湖的中心,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而现在的李莲花,只想驾着他的莲花楼,寻一处安静角落,煎药,看书,偶尔行医,了此残生。
笛飞声沉默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抹看透世事的苍凉与疏离,心中某种情绪微微一动。他忽然发现,自己执着于与“李相夷”一战,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武道巅峰,更是想撕开这人平静外表下的伪装,想看看那具残破身躯里,是否还藏着当年那柄锋芒毕露的剑。
但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眼前的李莲花,似乎真的将过往种种,连同那柄刎颈剑,一并留在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回去吧。”笛飞声收回目光,转身下楼,“你的内力还需巩固,莫要在此吹风。”
李莲花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变得空荡的山门,跟随笛飞声离开了望楼。
风波暂平,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将自己置于正邪之间的灰色地带。未来的质疑、非议、甚至追杀,恐怕都不会少。
但他别无选择。
回到那间引动地火的石室,阵法依旧运行,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那朵“净世莲”静静躺在石台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李莲花走到石台边,盘膝坐下,再次尝试运转内力。经过方才山门外的情绪波动与言辞交锋,他感觉体内气息虽有些紊乱,但碧茶之毒却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压制着,仿佛那净世莲的力量,已在他心神中留下了烙印。
他闭上眼,引导着内力,缓缓流转。
这一次,似乎比之前都要顺畅一些。
笛飞声站在门口,看着他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修炼状态,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便悄然关上了石门。
石室内,重归寂静。
只有阵法运行的嗡鸣,与那朵莲花心的一点火星,见证着这具残躯在灰烬中,一点点汲取着微弱的光和热,艰难地,向着未知的明天,溯火而行。
江湖已远,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