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武氏赐婚的消息,如同初春的第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宫廷。表面上的恭贺与喜庆,如同御花园里骤然盛放的繁花,绚烂却短暂,其下掩盖的是各方势力迅速调整、重新审视的暗流。靖王萧煜与太后掌印女官穆婉儿的联姻,像一颗精心投入棋盘的棋子,落点精准,却激起了远超预想的涟漪。
皇后斜倚在铺着软缎的凤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心腹女官垂首立于下首,低声禀报着探查来的消息。
“娘娘,仔细查过了,靖王殿下与穆女官此前确无过多交集,除了必要的宫务回禀,私底下几乎从未单独见过。此次提亲,永寿宫那边的口风很紧,但几个老嬷嬷隐约透露,是靖王殿下主动向太后请旨,言辞恳切,太后娘娘……似是乐见其成,并未有丝毫勉强。”
“主动请旨……”皇后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眸色渐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本宫这位王叔,心思是愈发深沉难测了。他舍弃了翊坤宫推荐的礼部尚书之女,拒绝了陛下可能安排的任何一家高门贵女,偏偏选了太后身边最得力、也最‘干净’的人。”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这是要向陛下和本宫表明,他无意通过婚姻结交任何外臣势力,只愿依附内宫,以此彰显他的‘无争’与‘忠诚’?还是……他觉得,握住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便能更稳当地握住太后这棵大树,在未来的风波中多一份倚仗?”
她沉吟片刻,指尖停在扶手上,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官:“穆婉儿此人,你怎么看?”
女官谨慎地回答:“穆女官性子沉静,处事公允,在宫中风评极佳。太后待她确如亲女,但她似乎从未借此张扬,始终恪守本分。”
“恪守本分?”皇后轻哼一声,“在这深宫里,真正的聪明人,哪个不是披着‘恪守本分’的外衣?她越是完美无瑕,越让人放心不下。”她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也罢,既然木已成舟,陛下和太后都点了头,本宫再多言也是无益。穆婉儿……便让林薇月好生‘照看’着。传本宫的话,命林薇月日后多往永寿宫走动,留心穆婉儿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她与太后、与靖王府之间的任何往来,事无巨细,皆需回禀。本宫倒要看看,这位未来的靖王妃,是真的一心只系着太后,还是早已有了别的心思,或者……会不会被咱们的靖王叔,染上别的颜色。”
领了皇后这看似寻常、实则千钧之重的命令,林薇月退出凤仪宫正殿时,只觉得脚步有些虚浮。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洒在回廊上,明媚得有些刺眼。她用力攥紧了袖口,指尖陷入柔软的布料中,试图用这细微的痛感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那莫名的闷意,那“理所当然”的怅然,此刻都成了必须被锁进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不断告诫自己:林薇月,你只是凤仪宫一个小小的司记,职责是为皇后分忧,窥探那些不该你知道、也不该你在意的人和事,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你家族的倚仗。至于靖王选谁为妃,与你何干?
她开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皇后交代的任务上。借着核对宫务、呈送文书的机会,她有意无意地增加了前往永寿宫的频率。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穆婉儿,看她如何从容不迫地处理纷繁复杂的宫务,如何温言细语地吩咐宫人,如何在太后面前恭敬却不卑微地回话。
穆婉儿似乎并未因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而有任何改变,依旧穿着得体的女官服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言行举止间透着沉淀多年的沉稳与娴雅。这份近乎完美的气度,让林薇月心中那点不甘的怅然里,不由自主地掺入了几分敬佩,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这样的人,才真正能与那位权倾朝野的靖王殿下比肩而立吧?
这日午后,她捧着一卷刚整理好的内廷用度记录前往永寿宫,在宫门外的御花园小径上,偶遇了正指挥几名小宫女修剪花木的穆婉儿。几株名贵的“青龙卧墨池”开得正盛,穆婉儿微微俯身,指尖轻触花瓣,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穆姐姐。”林薇月停下脚步,敛衽行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穆婉儿闻声抬头,见是她,唇角漾开一抹浅淡而真诚的笑意:“是林司记。”她直起身,目光扫过林薇月手中的卷册,“可是来送文书?这般时辰还在忙碌,辛苦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林薇月垂下眼睫,避开那双清澈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眸,心中却是一紧,怀疑穆婉儿是否察觉了她近日过于频繁的“偶遇”。
穆婉儿却似并未在意,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丛牡丹上,语气依旧温和:“园中芍药和牡丹都开得正好,生机勃勃的。林司记年纪尚轻,莫要总是埋首书案,辜负了这大好春光,闲暇时不妨多来园中走走,疏散心神。”她语气自然,带着一丝年长者的关切,听不出任何试探之意。
言罢,她便对林薇月微微颔首,领着宫人转身,沿着花径袅袅而去。
林薇月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端庄沉稳的背影,心中那团被强行压下的闷意,如同遇水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更甚以往。穆婉儿的完美,像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她那些隐秘心思的微不足道,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笑。
靖王府:棋局与心湖
靖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萧煜沉静的侧脸。沈砚站在下首,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王爷,皇后那边已有动作。我们的人留意到,凤仪宫的林司记近日往永寿宫附近走动得明显频繁了些。虽然借口都是宫务,但时机和频率都透着不寻常。显然,皇后对穆姑娘并不放心,已经派出了她的‘眼睛’。”
萧煜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却并未聚焦,仿佛在凝视着更遥远的虚空。“皇后多疑,此举在意料之中。”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让她查吧。婉儿……在太后身边多年,身家清白,行事磊落,经得起任何查探。”
他修长的手指将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况且,有皇后的人在一旁‘看着’,太后那边有些过于急切的心思,反而会更收敛些。有时候,明处的监视,未必是坏事。”
沈砚迟疑片刻,还是问道:“那……林司记那边?是否需要属下……”
萧煜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日在凤仪宫,林薇月明明紧张得指尖发白,却强自镇定、据理力争的模样,那双清澈眼眸中闪烁的执拗与灵动,与他平日见惯的温顺恭谨截然不同。
“不必。”他打断沈砚的话,语气依旧淡漠,将那瞬间的失神重新压回心底深处,“一个司记而已,翻不起风浪。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北境的军报才是当务之急。”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砚,“婚事,不过是这场更大棋局里,一步不得不走,也必须走好的棋罢了。”
只是,连他自己也未完全察觉,这步精心计算的棋,似乎正将一些原本不在计划内的人,一步步卷入棋局中央。涟漪渐扩,风已起于青萍之末,最终会将这深宫苑囿吹向何方,尚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