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这些字时,窗外正飘着今冬最后一场雪。雪片落在铁窗棂上,像无数只折翼的白鸦,它们用喙轻叩玻璃,提醒我: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我杀了他,却没人审判我——他们把我关进这座高塔,只因我仍是王子,血液里淌着开国者维奥莱特的蓝。蓝血不脏,脏的是握刀的那只手。
我把左手举到眼前,掌心纹路里还嵌着一道褐红,像干涸的河床。那夜我握着它,刀尖对准他锁骨下第三肋,一寸寸送进去,连他都没来得及喊疼。
我喊了,喊的是古伊索语:
“Ska’voe, nae qasi.”
傻瓜,别怪我。
——
我第一次见到塞林,是在母后薨逝后的第十二个朔月。
大殿里燃着松脂火把,哔剥作响,像替谁提前燃放葬歌。大臣们把三十个同龄男孩排成一列,让他们抬头,好让我挑选。
我那年五岁,头顶的银冠大得几乎把我整个压进地缝。我一步步走过去,鞋跟敲在玄岩地砖上,发出清冷的“嗒嗒”
那些孩子眼里燃着火把,只有我面前的这一个垂着头。他睫毛在火光里投下一弯阴影,像新月,锋利得能割伤我。
我停住,用古伊索语问他:
“Vae’ssi?”
——你叫什么?
他抬眼,眸色比冬夜更黑,却映出我的脸。
“Saelin.”
我笑了,转身说我选好了贴身侍卫
古伊索语里,“qasi”是傻瓜的意思
此后十八年,我喊了无数次“qasi”,每一次,他都答我一句极轻的“嗯”,像雪落湖面,来不及出声就化开。
我们一起长大,同食同寝。
清晨,他替我系披风暗扣;夜里,他执剑立于榻侧,影子被烛火钉在墙上,像一柄永不融化的冰刃。
我十三岁那年,做了噩梦,醒来时窗外的风呼呼的响,我的心跳声大得能把屋顶震落。我哭着喊他,他用锦被裹住我,掌心贴在我后颈,温度顺着脊骨一路往下。
“Vae’do”
——没事
我十六岁,父王赐我一把短刃,刃名“缄默”,刃身刻着我家的纹章——蓝玫瑰与雪鸦。
我把它塞给塞林:
“杀我,或护我,你选。”
他单膝落地,低头吻我的手
“护你。”
两个字,像钉进棺材的长钉,再没拔出来。
我二十三岁,仲冬,叛军的号角把夜空撕出一道血口。父王让塞林明天一早带兵镇压
我踹开他房门时,他正准备披上铠甲
我浑身酒气,却一步没晃,走到榻前,把他推倒在床上
“Ska’voe,”我喊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今夜我不做王子。”
他眸色骤深,左手扣住我后颈,右手揽腰,一个翻身,把我压在下方。
“艾德,”他第一次直呼我名,声音低而稳,“你别后悔。”
那一夜,雪下得极大,窗棂外,白鸦惊飞,羽翼拍打声像无数心跳。
叛军围城第三十三天,护城河被尸体填成平地。
父王战死,我跪在城头,看着他们把蓝玫瑰旗撕成碎布。
塞林执剑立在我左侧,剑尖滴着血,像一串来不及说完的话。
我低声问他:
“若我降,他们会如何处置你?”
他答得极快,像早已算好:
“绞,或奴。”
我笑,抬手替他拭去颊边血痕,用古伊索语念:
“vae’ku nae’ska.”
——我舍不得。
他抓住我手腕,第一次颤声:
“艾德,别做傻事。”
我摇头,从怀里掏出“缄默”,刀鞘已卸下,刃口在残阳里像一泓温水。
我吻他嘴角,尝到铁锈与雪的味道。
“Ska’voe,”我说,“闭上眼。”
他照做,睫毛在风里颤了颤,像栖在剑刃上的蝶。
我左手覆在他后颈,右手握刀,对准那条我曾无数次吻过的锁骨下第三肋,一寸寸送进去。
刀尖穿过皮肉时,他猛地睁眼,眸里却没有惊,只有一片深海般的静。
我抱住他,掌心贴在他背脊,感觉他心跳从急促到迟缓
他唇贴在我耳侧,气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Nae’do… vae’liss.”
——别怕,我在。
我哭不出来,只觉眼眶里结了一层冰,把世界冻成黑白。
我抱着他,坐在城头,看夕阳把血染成金,再看金褪成灰。
雪又开始下,落在他睫毛上,不化。
他们把我关进这座高塔,说我是最后的维奥莱特,蓝血不能流在地上。
我日日坐在铁窗前,用石头在墙上刻字,刻满一整面墙他的名字
刻到第一千零一遍时,我听见雪鸦撞窗,喙上叼着一片蓝玫瑰瓣。
我伸手,它却松嘴,花瓣落在掌心
我起身,把“缄默”抵在自己锁骨下第三肋——同一处伤口,同一角度。
我闭上眼,听见他声音穿过六年风雪,落在我耳侧:
“别怕,有我”
我笑着,把刀送进去。
血涌出来时,像一场迟到的春雪,终于把我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