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
第一人称,顾杳
六月下午,我把自行车停在老校门外,看见林屿山站在天桥底下,穿一件褪色的蓝衬衣,像从旧底片里走出来。
我没想到会再遇见他。
毕业四年,我换了两座城市,剪了短发,把口音磨平,以为把过去折得足够小,就能塞进裤兜不再硌人。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我就又被风吹回了十七岁。
十七岁的我,把“林屿山”三个字写在练习册最后一页,用圆珠笔描得极粗,再涂黑,像给秘密加一道防火墙。
其实那时我们并不算熟。
他高二转来,分在隔壁组,头发略长,颜色偏棕,耳骨上有一颗很小的黑痣。课间他趴在走廊栏杆上听随身听,耳机线从袖口绕进去,像一条不肯见光的河。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晚自习停电。
整栋教学楼炸成一锅粥,班长在吼“都别动”,可学生像撒盐一样往走廊涌。我摸到楼梯口,手机亮了一下,照见他的鞋。
“顾杳?”
他先叫的我。声音低,带点砂,像被黑暗磨钝的刀片。
我“嗯”了一声,他就把右耳塞递过来,里面放的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怕黑的话,一起听。”
我没说自己不怕,也没说其实更怕人声嘈杂。
那天之后,我们共享同一副耳机长达一学期。
他听摇滚,也听评弹;我把音量调到最小,仍被震得耳膜发痒。
后来回想,所有故事都是从一个耳机分叉的,像河流被礁石劈成两股,各自奔袭,最终干涸在不同的沙地。
四年后,林屿山站在天桥下,耳机不见了,头发剪短,额角多了一道浅色疤。
他抬眼,目光穿过车流,像穿过一层旧胶片,准确落在我脸上。
我无处可逃,只能推车过去。
“顾杳。”
他又先叫的我。
我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回来拍毕业宣传片?”他问。
“只是陪朋友取素材。”我顿了顿,补一句,“你呢?”
“在附近做测绘,顺路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答地理题。
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墨迹,像刚握过笔,又像是被地图的蓝线染的。
我们并肩进了校门。
保安换成人脸识别,机器“嘀”一声,把我弹回现实:我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
操场新铺了塑胶,红得刺眼;教学楼外墙刷了暖黄,像被加了一层滤镜。
我边走边讲冷笑话,说学校终于学会“美颜”。
林屿山笑,嘴角向上,只牵一半,另一半被疤痕轻轻拽住。
我问他怎么弄的。
“隧道测量,碎石崩的。”
“疼吗?”
“当时没感觉,第二天肿成馒头。”
他说话仍短,像怕浪费字节。我却想起高二那场篮球赛,他摔折小指,疼得满头汗,仍摇头说没事。
那时我陪他去医院,夜风灌进校服,我们并肩坐在出租后排,膝盖偶尔相撞,像被静电持续点击。
我以为那就是“亲密”的极限。
走到旧琴房,门居然没锁。
里面堆了折叠椅,三角钢被布罩着,像一具被遗弃的兽。
我掀开一角,黑白键上落满灰。
林屿山用食指轻轻扫过,发出一串暗哑的滑音。
“你还弹吗?”我问。
“早忘了。”
“可我记得你弹《克罗地亚狂想曲》的样子。”
那是高三元旦汇演,他班班长硬推他上台。
他弹得磕磕绊绊,高潮部分索性改成四手联弹——把我拽上去。
我只会单手爬音,整段旋律被我们拆得七零八落,台下却掌声雷动。
谢幕时,他忽然抓住我手腕,举过头顶,像举起一件战利品。
那一秒,我确信全世界都听见自己心跳。
可灯光熄灭,人群散场,我们再没提过那晚。
此刻,琴房昏暗,只有天窗漏下一格夕阳。
林屿山抬手,在最高音区按下一个Do,声音脆得像玻璃坠地。
我脱口而出:“其实那年我……”
话被我自己腰斩。
他回头,眼神安静,像等待一场迟到的雨。
我却把“喜欢你”三个字咽回去,换成:“……抄你数学作业,还没还。”
他笑出声,眼角弯出细纹,像有人往湖面扔石子。
“债已过期,不追了。”
我跟着笑,胸口却发涩。
我们离开琴房,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两条平行线,在地面短暂交汇,又被黄昏收回。
晚饭他请,就在后门的小馆子。
菜单没换,木桌仍刻着“早生贵子”。
我们点两份牛肉面,多加香菜。
老板娘居然认出了我,笑眯眯进厨房。
我低头喝汤,辣意冲鼻,呛得眼眶发红。
林屿山把纸巾推过来,指尖碰到我手背,一触即离,像静电。
“顾杳。”他忽然正式喊我名字,“你……有女朋友了吗?”
我攥紧筷子,笑:“没,你呢?”
“也没有。”
他答得太快,像提前排练。
我们同时沉默,只剩筷子碰碗的脆响。
我想起高三最后一晚,全班去KTV。
他坐在角落,把《夜空中最亮的星》切掉,换成《再见》。
我抢过话筒,唱得荒腔走板。
散场时,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如果以后迷路了,就听耳机里第九首歌。”
可我回家才发现,那张纸条被啤酒浸湿,字迹晕成一片蓝雾,第九首歌是哪首,我至今没弄清。
晚饭后,我们沿后山小路散步。
路灯坏了大半,只剩远处居民区的光浮在树梢,像碎掉的月亮。
虫声起伏,空气里混着栀子和柴油味。
我走在前,他落后半步。
坡度陡,我喘,他也喘。
到山顶观景台,整座校园缩成一块电路板,灯火是流动的焊锡。
我扶着栏杆,忽然说:“其实那时候,我每天绕远,就是为了和你多走一段。”
话说得轻,几乎被风吹散。
可我知道他听见了。
因为沉默变得厚重,像被雨打湿的棉被。
良久,他开口:“我知道。”
三个字,像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我多年自封的蜡。
我转身,和他面对面。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怕。”
他声音低,却笔直。
“怕什么?”
“怕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怕我们考不到同一座城市;怕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我苦笑:“结果现在,也不是朋友。”
他抬眼,黑眸里映着远处微光,像碎裂的银河。
“对不起。”
我摇头,想说“没关系”,喉咙却涩得发疼。
夜风掠过,带走所有不合时宜的告白。
下山时,他走前面,伸手拉我。
掌心粗粝,温度却比记忆高。
我借他力跳下石阶,却忘了松手。
我们就这么牵着,走到校道分手口。
保安亭灯亮得惨白,像舞台的追光,提醒我们散场。
“我住北门宾馆。”他说。
“我打车回市区。”
“明早……”
“一早的动车。”
我们同时停住,像被按下暂停键。
最终,他松开手,插回兜里。
“顾杳。”
“嗯?”
“保重。”
“你也是。”
我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
他还站在灯下,影子被压得扁长,像一张拉开的弓。
我挥挥手,他点头,却没再上前。
出租车里,我开窗,风灌进来,带着雨意。
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短信:
“第九首歌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林”
我盯着屏幕,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眼泪溅在腕上,烫得吓人。
司机从后视镜看我,欲言又止。
我摇头,说:“没事,只是想起一个笑话。”
雨终于落下,砸在车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催促我快走。
我抬头,后视镜里,校门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粒光,被黑夜吞没。
我知道,这是真正的告别。
不会再有耳机分半,不会再有并肩的出租车,不会再有未说出口的“喜欢你”。
我们像两颗被宇宙抛出的星,短暂交汇,各自偏离,最终消失在彼此的航道。
而此刻,我终于听懂那条被啤酒晕开的纸条——
迷路的人,别去找第九首歌。
因为星星再亮,也照不亮通往过去的歧路。
一年后,我在南方海边做毕业设计,听说西北某隧道塌方,三名测绘师遇难。
新闻配了张模糊照片,蓝色安全帽被碎石压裂,帽檐下露出一道浅色疤。
我把电脑合上,走到阳台,夜晚的海风平浪静,像一面没打磨完的镜。
我摘下耳机,按下播放键,第九首歌在空白里缓缓响起。
星星依旧,夜空依旧。
只是再没有人,把右耳塞递给我。
————2025.9.19 著: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