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和瞎子走的那天，天放了晴。
瞎子临走前还在跟闷油瓶念叨：“哑巴，下次去斗里记得叫上我，你这身手搁雨村劈柴太屈才了。”
闷油瓶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正往竹篮里装胖子塞的半袋晒干的山楂——说是让他们路上当零嘴。小花站在车边等着，看了眼闷油瓶，又转头冲我笑：“走了，有事让胖子打我电话，他那嗓门穿透力强。”
胖子在旁边插科打诨：“花儿爷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得，下次我直接吼山，保证你在城里都能听见。”
小花笑着摇了摇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瞎子最后拍了把闷油瓶的胳膊，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钻进了副驾。车开出老远，我还能听见瞎子在车窗里喊“徒弟哑巴胖爷再见”，闷油瓶自始至终没应声，只在车拐过路口后，默默把刚才没放稳的竹篮往墙根挪了挪。
“人都走了，还看啥？”我撞了撞胖子的胳膊，“赶紧回来晒山楂，昨天摘的再不翻就该捂坏了。”
院子里铺开了七八张竹匾，红彤彤的山楂挤挤挨挨，在太阳底下泛着油亮的光。闷油瓶已经蹲在最边上那匾前，指尖捏着果子轻轻翻个儿，把晒得朝上的一面转到阴处。他动作很轻，像是怕碰掉果子上的糖霜，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翻山楂，指尖刚碰到果子，就被上面的细绒毛刺得有点痒。
“胖子说晒成干能泡药酒，也能直接当零嘴。”我随口搭话。
他“嗯”了一声，从匾角捡出颗带斑点的坏果，扔进旁边的空簸箕里。我这才发现，每个竹匾里的烂果都被挑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他大清早趁着凉意在弄。
“你今早没睡够吧？”我瞅着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下次不用起这么早，这些活儿我和胖子来就行。”
他没接话，只是翻果子的手顿了顿，往我这边挪了挪竹匾，把晒得更匀的那一半推到我面前。
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胖子热得躲进屋里吹风扇，扯着嗓子喊要吃冰。我翻遍了冰箱，只找出半块冻硬的绿豆糕，还是前几天小花带来的，当时没吃完就顺手冻上了。
“凑活吃吧，”我把绿豆糕切成三块，“下午去镇上批点冰棍回来。”
闷油瓶捏起自己那块，没往嘴里送，反而放在了我面前的石桌上，指尖在冰凉的糕体上碰了碰，像是在试温度。
“你不吃？”我挑眉。
“你吃。”他指了指我的额角，那儿全是汗，刚才翻山楂时攒的。
我拿起绿豆糕咬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舒服得直眯眼。抬眼时正撞见他看着我，眼神平平静静的，可不知怎么，我突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赶紧把剩下的小半块塞进胖子手里，借口看山楂晒得够不够干，转身往院角挪了挪。
胖子在屋里看得嘿嘿笑：“小哥这偏心眼偏到太平洋去了啊，胖爷我也流了半斤汗呢！”
闷油瓶像没听见，起身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拿着条干净毛巾，径直递到我面前。毛巾带着点潮气，显然是刚用凉水浸过，摸上去冰冰凉的。
“擦擦。”他说。
我接过来往脸上糊，毛巾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是他一直用的那款。擦着擦着，心里突然有点发慌，总觉得这毛巾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连带着心跳都乱了半拍。
下午去镇上买冰棍，胖子非要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说要体验“雨村速度”。结果刚出村口没多远，就把车骑进了泥坑里，裤腿溅得全是黄泥巴，气得他对着车座子骂骂咧咧。
闷油瓶没说话，走过去一把将自行车从泥里拽了出来，又蹲下身，伸手去拍胖子裤腿上的泥。胖子愣了愣，看向我，随即拍着大腿笑：“还是小哥疼我！不像某些人，就知道站着看笑话。”
我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指桑骂槐谁呢！”却看见闷油瓶拍泥的手顿了顿，抬眼往我这边扫了一下，见我站在太阳地里，又低下头，动作快了些，像是想赶紧弄完让胖子挪地方，好让我能站到树影底下。
镇上的冰棍是老牌子的橘子味，冰得人牙都酸。我们仨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啃冰棍，看着村民扛着锄头往家走，大黄狗摇着尾巴从脚边跑过，远处的稻田泛着金浪，风一吹，沙沙的响。
“你说，”胖子突然叹了口气，“咱们仨这辈子，是不是就栽在这雨村里了？”
“栽在这儿不好吗？”我舔了口冰棍，糖水滴在手上，黏糊糊的，“总比栽在斗里强。”
闷油瓶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手里没吃完的冰棍递了过来——他向来不太喜欢太甜的东西。我垂眼看着闷油瓶的手，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冰得腮帮子发麻，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们仨的影子并排趴在土路上，晃晃悠悠的。回到家时，山楂已经晒得半干，透着股浓郁的酸甜味。闷油瓶把果子收进陶罐，胖子在旁边数着：“够泡三坛酒了，明年这时候就能喝上……”
我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看着他们一个收山楂，一个算坛子，突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了。
庭前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风里带着桂花香，远处传来村民家烟囱里飘出的烟火气。闷油瓶收完最后一坛山楂，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手里捏着枚小铜鱼——是早上我给他的那枚，正借着夕阳的光转着玩。
铜鱼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小哥，以后就在这儿待着吧，挺好的。”
他转铜鱼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我，眼睛在夕阳下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
“好。”他说。
就一个字，却像滴进静水潭里的雨，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