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雨村,夜里总爱起风。
风钻过窗棂的缝隙,带着点草木的清气,把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吹得沙沙响。我躺在竹床上翻了个身,竹片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旁边的闷油瓶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侧脸在月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我盯着他的睫毛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下午胖子说的话。
“天真,你觉不觉得,小哥最近话多了点?”当时胖子正蹲在灶前烧火,火光照得他脸通红,“以前一天恨不得蹦不出一个字,现在至少能跟你搭两句了。”
我当时还骂他瞎琢磨,可现在躺在这里,却忍不住回想。好像是有点,比如早上他会提醒我“粥要凉了”,傍晚收衣服时会说“风大,多穿件”,虽然依旧简洁,却比以前那副“万事皆与我无关”的样子,多了点烟火气。
正想得入神,手腕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闷油瓶睁开了眼,眼神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没睡?”他的声音带着点刚醒的沙哑。
“嗯……有点认床。”我瞎编了个理由,其实是这竹床太硬,硌得我骨头疼。
他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更多位置。月光刚好从窗缝照进来,落在他挪开的那片竹床上,我才发现我睡的那边竹片明显更平整——他把容易硌人的地方都自己占了。
“我不挤。”我有点不自在,往另一边挪了挪,结果差点掉下去。
他伸手捞了我一把,掌心贴在我后背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烫得我心里一跳。
“睡里面。”他把我往回推了推,自己则更靠近床边,半个肩膀都快探出竹床了。
“那你……”
“没事。”他打断我,重新闭上眼睛,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躺着没动,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点白天晒过的阳光气息。竹床依旧硌得慌,可心里却莫名踏实下来,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闷油瓶已经不在床上了。院门口传来胖子的大嗓门,夹杂着“鸡蛋煎糊了”“你这手艺还不如天真”之类的抱怨。
我趿着鞋出去,看见灶房门口的石板上摆着两碗粥,旁边还有碟酱菜,是我爱吃的那种偏甜口的。闷油瓶正蹲在院角喂鸡,手里抓着把玉米粒,动作慢悠悠的,鸡群围着他“咯咯”叫,他却一点不嫌吵。
“天真你可醒了,”胖子端着个黑糊糊的盘子从灶房出来,“快尝尝胖爷的爱心煎蛋,就是火候没掌握好……”
盘子里的鸡蛋焦得像块炭,我看着就没胃口,默默端起粥喝了一口。
“小哥煎的?”我问。
“不然呢?”胖子嘬着牙花子,“我刚想露一手,就被他赶出来了,说我‘祸害粮食’。”
闷油瓶喂完鸡,走过来把最后一把玉米粒撒进鸡窝,拍了拍手,没接胖子的话,只是递给我一个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热鸡蛋,还带着点体温。
“吃。”
“谢了小哥。”我接过鸡蛋,在石板上磕了磕,剥壳时发现蛋白嫩得像玉,显然火候掌握得刚好。
胖子在旁边看得眼馋:“小哥,偏心眼也不能这么明显吧?胖爷我也要!”
闷油瓶从鸡窝旁边的竹篮里拿出个鸡蛋丢给他,是个凉的。
“……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胖子哀嚎。
吃完早饭,胖子说要去后山挖点红薯,说要烤红薯吃。我本想跟着去,却被他推回来:“你去干啥?在家跟小哥待着,顺便把那堆柴火劈了,不然晚上没柴烧。”
“你咋不劈?”
“胖爷我要去寻找食材,这是伟大的事业!”他拍着胸脯,扛着锄头就往后山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冲我挤眉弄眼,“好好跟小哥培养感情啊!”
我抓起个小石子扔过去,没打中,他嘿嘿笑着跑远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闷油瓶。他正坐在门槛上擦刀,黑金古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擦得很认真,连刀鞘上的纹路都用布一点点蹭过。
我拎着斧头去劈柴,木头是前几天砍的,有点潮,劈起来费劲。第一斧下去只砍进个小口子,我气得使劲往地上跺了跺木头。
闷油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放下刀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斧头。
他站在木头前,手臂微微抬起,斧头在空中划了个利落的弧线,“咚”的一声,木头应声裂开,截面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
“……”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没停,一下接一下地劈着,动作干净利落,没一会儿就劈了一小堆。阳光落在他胳膊上,能看见肌肉绷紧的线条,却又不像胖子那样壮硕,是常年练出来的紧实。
“你歇着。”他把斧头递给我,自己蹲下身,把劈好的柴火码成整齐的一堆。
我接过斧头,看着他码柴火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以前在斗里,他也总这样,我和胖子累得瘫在地上,他却能面不改色地收拾残局,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小哥,”我突然开口,“你以前……是不是也总这样照顾别人?”
他码柴火的手顿了顿,没回头:“没有。”
“哦。”我有点失落,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他没再说话,只是码柴火的动作慢了点,偶尔会往我这边看一眼,像是怕我又在琢磨什么傻事。
傍晚胖子扛着半袋红薯回来,满身泥,脸上却笑开了花:“今晚烤红薯,保证香甜软糯!”
灶房里很快升起了火,胖子把红薯埋进灶膛的余烬里,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我坐在灶前添柴,闷油瓶靠在门框上看我们折腾,手里转着那枚小铜鱼。
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外面的虫鸣此起彼伏,风穿过院子,带着点凉意,却让人觉得安心。
“你说,”胖子突然开口,“咱们以后就在这儿养老,是不是挺好?”
“嗯。”我应了一声,往灶膛里添了根柴。
闷油瓶没说话,只是转铜鱼的手停了下来,目光落在我脸上,在火光里显得格外亮。
夜渐渐深了,烤红薯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我咬了一口红薯,甜得流蜜,烫得直哈气。闷油瓶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个没剥皮的红薯,正慢慢吹凉,然后递给了我。
“慢点吃。”他说。
我接过来,红薯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得人心头发烫。抬头时,看见他正看着我,嘴角好像又弯了一下,被灶火的光映着,温柔得不像他。
胖子在旁边吃得满嘴是泥,含糊不清地说:“看看,我说啥来着……”
我没听清他后面说啥,只是觉得,今晚的红薯,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