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村，潮气像附骨的影子，夜里总往骨头缝里钻。
我是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的。
喉咙里又干又痒，像卡着团带刺的棉絮，一咳起来就停不住，震得胸腔发疼。我赶紧蜷起身子，把被子往嘴上捂，想把声音压下去——旁边的闷油瓶睡得正沉，呼吸均匀，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轮廓。
这阵子不知怎么，咳嗽总不好。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犯，像是跟我较上了劲。我咳得浑身发紧，额头上冒出汗来，正想摸索着起来找水喝，身侧的被子突然动了动。
闷油瓶坐了起来。
他没开灯，借着月光看了我一眼，眼神在黑暗里亮得很清。我刚想说“没事，你睡你的”，就见他掀了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灶房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大概是在倒水。没一会儿，他端着个搪瓷杯回来，杯壁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
“喝。”他把杯子递到我面前，声音带着点刚醒的低哑。
我接过杯子，温水不烫不凉，刚好能咽下去。水流过喉咙，那股刺痒的感觉果然缓解了不少。我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发现他手里还捏着颗润喉糖，是上次胖子去镇上买的，橘子味的。
“含着。”他把糖塞进我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混着温水的暖意，咳嗽的劲儿总算压下去了。我躺回床上，看他把空杯子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又掖了掖我被踢开的被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睡吧。”他说。
我“嗯”了一声，却没立刻闭眼。他躺回自己的位置，很快又恢复了均匀的呼吸，好像刚才起身倒水只是我的错觉。可嘴里的甜味和喉咙里的暖意都在提醒我，是真的。
后半夜没再咳，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个搪瓷杯，里面是满满一杯温水，杯口还冒着点热气。胖子端着碗粥进来时，我正捧着杯子喝水，他凑过来看了看：“哟，小哥啥时候这么贴心了？还帮你晾好水了？”
“可能是顺手。”我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有点异样。
接下来的几天，天天如此。
不管我醒得多早，床头总放着一杯温水，温度永远刚刚好。有时候是搪瓷杯，有时候是我平时用的玻璃杯，甚至有一次，他用了个粗陶碗——大概是前一晚的杯子没来得及洗。
我问过他：“小哥，是不是每天都起这么早烧水？”
他正在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顿了顿，没回头：“嗯。”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说，“我自己能倒。”
他没接话，只是那天下午，我发现灶房的水缸旁边多了个保温壶，里面永远灌着晾好的温水，伸手就能拿到。
胖子看出了门道，某天吃饭时挤眉弄眼地说：“天真，你这待遇可以啊，堪比皇上了，渴了有人递水，咳了有人送糖，下一步是不是该喂饭了？”
“吃你的吧。”我把一块排骨塞进他嘴里，耳根却有点发烫。
夜里的咳嗽时好时坏，但每次咳醒，身边总有动静。有时候是他起来倒水，有时候他只是坐起来，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我，等我不咳了，再躺回去。
有一次咳得厉害，我蜷在被子里喘不过气，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按在我的后背上，掌心温热，带着种安定的力量。那股劲儿过去后，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很亮，像盛着星光。
“好点了？”他问。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往被子里缩了缩，“麻烦你了。”
他没说话，只是手没立刻拿开，在我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像哄小孩似的。
秋意渐浓，院子里的芭蕉叶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闷油瓶开始每天早上在灶里多烧点柴，让屋里暖和些。我知道他怕我着凉，咳嗽更厉害。
这天傍晚，我整理旧物时翻出件厚外套，是以前在杭州穿的，有点短了，袖口也磨破了边。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扔，闷油瓶走了进来，拿起外套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过了会儿，他拿着针线进来，坐在床边，居然开始缝补那件外套。
他的手指长而灵活，捏着细针却有点笨拙，好几次都戳到了自己的指尖。我看着他把破了的袖口一点点缝好，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人心里发暖。
“不用缝了，”我说，“反正也穿不了多久。”
他抬眼看了看我，继续手里的动作：“还能穿。”
那天晚上，我把缝好的外套套在身上，大小居然刚刚好，袖口的补丁有点显眼，却让人觉得踏实。胖子见了，嚷嚷着也要让闷油瓶给他补裤子，被我一脚踹了出去。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没怎么咳。旁边的闷油瓶呼吸均匀，像是睡熟了。我悄悄转过头，借着月光看他的侧脸，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床头的玻璃杯里，温水还冒着点热气，在寂静的夜里，像颗小小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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