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第一次有“自己”的意识时，是被一阵带着晨露的风撞醒的。他嵌在枝桠间，裹着一层嫩得发慌的绿，薄得像张半透明的纸，连阳光照过来都要先在他身上折出几道软乎乎的光。
“喂，新来的？”旁边一片叶子用边缘碰了碰他，那叶子比他宽些，绿得深一点，是B。B比他早生三天，已经能晃着叶柄跟风打招呼了。A还没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叶片，只能被风带着轻轻颤，像个刚学会呼吸的婴儿。
“你…你好。”A的声音细得像蛛丝，他看着脚下的世界——远处是成片的农田，金黄色的油菜花正开得热闹，田埂上有个穿蓝布衫的老人牵着牛走，牛蹄踩过沾着露水的泥土，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近处是几棵矮矮的灌木，上面停着只麻雀，正歪着头打量他们。
“别老看下面，小心晒晕了。”B把叶片往他这边挪了挪，替他挡了点刚升起来的太阳，“咱们现在得好好长，等把叶片长结实了，才能跟着风去摸云呢。”
A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摸云”是什么意思，但他喜欢听B说话。B的声音像风吹过芦苇荡，沙沙的，很稳。从那天起，A每天都跟着B学——学怎么把叶片舒展开，让阳光均匀地铺在上面；学怎么在下雨的时候微微卷起边缘，留住一点雨水滋润自己的脉络；学怎么在蝴蝶停上来的时候，轻轻晃一晃，跟它们打个招呼。
日子一天天过去，A的叶片慢慢变宽，颜色也从嫩黄的绿变成了深绿，像一块被雨水泡过的翡翠。他的脉络也清晰起来，从叶柄出发，像一条条小路，延伸到叶片的每一个角落。B说，那是他的“血管”，里面流着树妈妈给他们的养分。
“你看，我的脉络比你粗。”B骄傲地把叶片翻过来，让A看他背面凸起的脉络，“等再过段时间，咱们就能长得一样高了。”
A笑着晃了晃叶柄，他喜欢这种每天都在生长的感觉。风里带着夏天的味道，有泥土的腥气，有野花的香气，还有远处池塘里荷花的清香。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爬上树，坐在他们旁边的枝桠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哼着不成调的歌。A会好奇地盯着孩子们的头发，看阳光在上面跳来跳去，像一群金色的小虫子。
有一次，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伸手碰了碰A的叶片，她的手指软软的，带着点糖果的甜味。A吓得赶紧把叶片往回缩，却不小心碰到了B。B笑着说：“别怕，人类的小孩很温柔的，他们只是想跟我们打个招呼。”
A偷偷看了眼小姑娘，她正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装着两颗星星。“原来人类这么可爱啊。”A心想。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很突然。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乌云就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铺满了天空。风变得暴躁起来，扯着他们的叶柄往两边拽。A吓得紧紧贴在枝桠上，感觉自己的叶片都要被吹破了。
“别慌！抓住树枝！”B大喊着，用自己的叶片护住A。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们身上，A的叶片被打得发疼，却看到B的叶片已经被打湿了一大半，颜色变得更深了。
“B，你没事吧？”A担心地问。
“没事，这点雨算什么。”B的声音有点喘，却依旧很稳，“等雨停了，咱们就能喝到甜甜的雨水了，到时候长得更快。”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等雨停的时候，夕阳已经出来了。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彩虹像一座桥，架在远处的山头上。A和B的叶片上都挂着水珠，像一串串透明的珍珠。风一吹，水珠滚下来，落在下面的泥土里，发出“叮咚”的声音。
“你看，彩虹！”A兴奋地晃着叶柄，他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东西。B也笑了，叶片上的水珠跟着晃，像在跳舞。
“等秋天来了，咱们会看到更美的东西。”B说，眼神里带着A看不懂的期待
夏天慢慢过去，风里开始带着点凉意。A发现，自己的叶片边缘开始慢慢变黄，像被谁用画笔涂了一层颜料。他有点慌，拉着B的叶柄问：“B，我是不是生病了？我的叶子变黄了。”
B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叶片翻过来给A看——他的叶片边缘也变黄了，只是比A的更明显一些。“这不是生病，这是秋天要来了。”B说，“秋天是咱们最美的时候，咱们的叶子会变成红色，像火焰一样。”
“红色？像火焰一样？”A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很神奇。他每天都盯着自己的叶片看，看着黄色一点点向中间蔓延，最后，连叶脉都变成了黄色。然后，红色开始出现了，从叶柄的地方慢慢渗出来，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样。
最先变红的是B。有一天早上，A醒来，发现B的叶片已经变成了深红色，像一块燃烧的炭。阳光照在B的叶片上，发出耀眼的光，A看呆了。
“B，你真好看。”A由衷地说。
B有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叶柄：“等你也变红了，会比我更好看。”
没过几天，A的叶片也开始变红了。先是浅红色，像小姑娘害羞的脸蛋，然后慢慢变成了深红色，最后，变成了像火焰一样的鲜红色。他和B站在枝桠上，周围的叶子也都慢慢变红了，整棵枫树像被点燃了一样，远远看去，像一团巨大的火焰，在秋日的阳光下燃烧。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观赏他们。有情侣手牵着手，在树下拍照，女孩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有老人拄着拐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他们，眼神里带着回忆；有孩子在树下奔跑，捡着落在地上的枫叶，把它们夹在书里。
A最喜欢看一个小男孩，他每天都会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坐在树下画他们。小男孩的画很简单，却把他们的红色画得很鲜艳。有一次，小男孩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枫叶，小心翼翼地夹在本子里，嘴里念叨着：“这片枫叶真好看，我要把它送给妈妈。”
A问B：“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红色啊？”
B想了想，说：“树妈妈说，秋天的时候，天气变凉了，阳光也少了，我们不能再像夏天那样制造养分了。所以，我们身体里的叶绿素就会慢慢消失，然后，藏在我们身体里的花青素就会出来，让我们变成红色。”
“那花青素是什么？”A好奇地问。
“不知道，树妈妈没说。”B摇摇头，“不过，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变得这么好看，就很开心啊。”
A点点头，他也觉得很开心。他喜欢现在的颜色，喜欢被人们欣赏，喜欢风一吹，和周围的叶子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在唱歌。
有一天，风特别大，吹得他们的叶柄都有点疼。A看到一片枫叶被风吹了下来，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他有点害怕，拉着B的叶柄问：“B，我们会不会也被风吹下来啊？”
B沉默了一会儿，说：“会的。秋天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会离开树妈妈，落在地上。”
“离开树妈妈？那我们去哪里？”A的声音有点发抖。
“不知道，可能会被埋在泥土里，变成养分，滋养树妈妈；可能会被风吹到远方，去看看别的世界；也可能会被小朋友捡走，夹在书里，永远保存下来。”B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A有点难过，他不想离开树妈妈，不想离开B，不想离开这个他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他看着脚下的枫叶，它们有的已经变成了褐色，有的还保持着红色，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张张小小的地毯。
“别难过，”B拍了拍A的叶片，“这是我们的命运啊。就像夏天会过去，秋天会来一样，我们也会从绿变成红，然后离开树妈妈。不过，不管我们去哪里，我们都曾经美丽过，都曾经为这个世界带来过快乐，这就够了。”
A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是有点害怕，但他看着B平静的眼神，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凉，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枫叶被风吹了下来，落在地上，铺成了一条红色的小路。A和B的叶柄也开始慢慢变干，变得脆弱起来。
“A，你准备好了吗？”有一天，B问A。
A看着B，他的叶片已经有点卷边了，颜色也不如以前鲜艳了，但依旧很美。“准备好什么？”A问。
“准备好离开啊。”B笑着说，“你看，我们的叶柄已经快抓不住树枝了，说不定哪天，风一吹，我们就会离开了。”
A的心沉了一下，他看着树妈妈粗壮的树干，看着周围剩下的几片枫叶，看着脚下红色的地毯，突然觉得很舍不得。“我还没看够秋天的阳光，还没听够小朋友的笑声，还没和你一起去摸过云呢。”A的声音有点哽咽。
B拍了拍A的叶片，说：“没关系，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我们一起从嫩绿变成深红，一起看过夏天的雨，一起见过彩虹，一起被人们欣赏。这些回忆，会一直陪着我们的。”
A点点头，眼泪（其实是清晨的露水）从叶片上滚下来，落在下面的泥土里。他想起了刚认识B的时候，B替他挡阳光；想起了夏天的雨里，B保护他；想起了他们一起看着夕阳，一起听着风的声音。这些回忆像一颗颗珍珠，串在他的心里，闪闪发光。
有一天早上，A醒来，发现风特别大，吹得树枝都在摇晃。他和B的叶柄都在“咯吱咯吱”地响，好像随时都会断。
“A，可能今天我们就要离开了。”B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不舍。
“嗯。”A点点头，紧紧地挨着B，“不管我们去哪里，都要在一起，好吗？”
“好。”B说。
风越来越大，猛地一下，A感觉自己的叶柄断了。他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了下去。他看到B也跟着落了下来，就在他的旁边。
“B！”A大喊着。
“A！我在这里！”B回应着。
他们一起打着旋儿，在空中飘着。A看到了树妈妈的全貌，她的树干很粗，树枝向四周伸展着，像一把巨大的伞。他看到了远处的农田，油菜花已经谢了，变成了绿油油的庄稼。他看到了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正和那个画枫叶的小男孩一起，在树下捡枫叶。
“你看，他们在捡我们的同伴。”A笑着说。
“是啊，他们会把我们的同伴夹在书里，让我们的美丽永远保存下来。”B说。
风慢慢小了下来，A和B一起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一片红色的枫叶堆里。A感觉自己的叶片慢慢变得干燥，颜色也开始慢慢变深，但他并不害怕，因为B就在他的旁边。
“B，你看，我们终于落在地上了。”A说。
“嗯，这里很暖和。”B说，“你听，泥土里有小虫子在唱歌。”
A侧耳听了听，真的听到了泥土里传来“嗡嗡”的声音，像小虫子在唱歌。他笑了，觉得很安心。
“B，我们以后会变成养分，滋养树妈妈吗？”A问。
“可能吧。”B说，“到时候，我们就会变成树妈妈的一部分，看着新的枫叶长出来，像我们一样，从嫩绿变成深红，然后再离开树妈妈。”
“那真好。”A说，“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和树妈妈在一起了，还能看到新的生命。”
B点点头，没有说话。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A闭上眼睛，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从绿雾里的初生，到秋阳下的蜕变，再到风里的告别。虽然很短暂，却很美好。他曾经是一片嫩绿的叶子，为夏天带来过清凉；他曾经是一片红色的枫叶，为秋天带来过美丽。他和B一起经历了很多，也留下了很多回忆。
“B，谢谢你。”A说。
“不客气，A。”B说，“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一生，我很开心。”
A笑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然后，融入了脚下的泥土里。他知道，自己会变成养分，滋养树妈妈，然后，看着新的枫叶长出来，像他一样，开始新的一生。
而那个画枫叶的小男孩，把A和B夹在了他的本子里。很多年后，小男孩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画家。他翻开那个旧本子，看到了A和B——两片深红色的枫叶，虽然已经变得干燥，却依旧保持着当年的形状，像两团小小的火焰，在纸页间燃烧。画家笑了，想起了小时候在枫树下的日子，想起了那棵像火焰一样的枫树，想起了那两片一起落下的枫叶。
他拿起画笔，在画纸上画了一棵枫树，树上的枫叶像火焰一样红。画的下面，他写了一行字：“这是两片枫叶的一生，短暂，却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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