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第一次感知到世界,是被腊月的寒风刺醒的。他嵌在柏树粗壮的枝桠间,裹着一层淡绿色的鳞叶鞘,像个被裹紧的小粽子,只在顶端露出针尖大的嫩尖。风裹着雪沫子打过来,他冻得缩了缩,却听见旁边传来一阵沙沙的笑声:“新来的?别怕,这风看着凶,其实吹不透咱们的鞘。”
说话的是B。B比A早生半年,已经长成了一片小小的鳞叶,紧紧贴在枝上,颜色是深绿的,像块被磨亮的碧玉。A还没学会舒展自己的叶片,只能借着风的间隙轻轻颤,声音细得像被冻住的蛛丝:“你…你不冷吗?”
“冷呀,但咱们柏树的叶子,就是要耐冷。”B的声音很稳,像柏树的枝干一样扎实,“树妈妈说,咱们生在冬天,就是要替她守住这枝桠,等春天来的时候,才能长得更结实。”A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着远处的田野,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一张白毯子;近处的几棵杨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得厉害,不像他们的树妈妈,枝干挺得笔直。
从那天起,A便跟着B学。B教他怎么把鳞叶紧紧贴在枝上,减少风的侵袭;教他怎么在雪停的时候,让阳光透过鳞叶的缝隙,暖暖地照在叶肉上;教他怎么在麻雀落在枝桠上时,保持不动——“别吓着它们,冬天找食不容易。”B说。
刚开始,A总控制不好自己的鳞叶,风一吹就松松垮垮,雪沫子钻进鞘里,冻得他叶肉发疼。B从不着急,只是用自己的边缘轻轻蹭蹭他:“慢慢来,你看,把鳞叶的边缘对着风的方向,像这样扣在一起,风就吹不进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慢慢化了,风里开始带着点暖意。A的鳞叶鞘慢慢裂开,长出了四片小小的鳞叶,紧紧抱在一起,颜色也从嫩黄变成了浅绿,最后成了深绿。他的鳞叶像一片片小鳞片,整齐地排列在枝上,摸起来硬硬的,带着点蜡质的光泽。B说,那是树妈妈给他们的“铠甲”,能挡住寒风和烈日。
“你看,我的鳞叶比你多一片呢。”B骄傲地把枝桠转了转,让A看他背后叠着的鳞叶,“等再过段时间,咱们就能长到一样高,一起给树妈妈的枝桠遮风挡雨啦。”A笑着晃了晃枝桠,他喜欢这种每天都在生长的感觉。风里带着春天的气息,有泥土解冻的腥气,有迎春花的清香,还有远处麦田里麦苗返青的味道。
春天的雨很软,落在A和B的鳞叶上,顺着叶片的缝隙滑下来,落在枝桠上,再滴到树下的泥土里。常有蜜蜂在柏树枝间飞来飞去,寻找早春的花蜜——虽然柏树的花很小,不起眼,却也能给蜜蜂提供一点食物。有一次,一只蜜蜂落在A的鳞叶上,嗡嗡地转了几圈,又飞走了。A问B:“蜜蜂为什么会来咱们这儿呀?”
B笑着说:“因为咱们也是春天的一部分呀。虽然咱们的花不好看,但也能帮蜜蜂度过难关。等秋天的时候,咱们还会结出小果子,给小鸟当食物呢。”A好奇地问:“小果子是什么样子的?”B说:“像小小的松果,刚开始是绿色的,后来会变成褐色,里面有种子,等成熟了,就会掉在地上,长出新的小柏树。”
夏天的时候,阳光变得热烈,A和B的鳞叶长得更密了,和其他柏树叶一起,把柏树遮得严严实实。树下成了最凉快的地方,常有老人搬着小马扎坐在这儿,摇着蒲扇,唠着家常;有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跑来,在树下玩捉迷藏;还有流浪的小狗,趴在树根旁,吐着舌头乘凉。
A最喜欢看一位老爷爷。老爷爷每天都会提着一个鸟笼来,把鸟笼挂在柏树枝上,然后坐在树下,一边听鸟叫,一边抽烟。他的鸟笼里有一只画眉,叫声清脆,和风吹过柏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很好听。有一次,老爷爷给画眉喂食的时候,抬头看了看A和B,笑着说:“这柏树叶长得真好,一年四季都是绿的,看着就踏实。”
A听了,心里甜甜的,赶紧把鳞叶贴得更紧了,想给老爷爷挡更多的阳光。B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咱们柏树和其他树不一样,别的树冬天会落叶,咱们不会。因为咱们的鳞叶里有很多蜡质,能锁住水分,冬天也能进行光合作用,所以一年四季都是绿的。”
“原来我们这么厉害呀!”A惊讶地说。B点点头:“是呀,所以人们喜欢把我们种在院子里,或者路边,因为我们能一直守护着他们。”
秋天的时候,风里开始带着点凉意。A发现,旁边的杨树叶开始变黄、飘落,槐树叶也变成了褐色,只有他们的柏树叶,还是深绿色的。有一次,一片槐树叶被风吹到了A的鳞叶上,A问槐树叶:“你为什么要离开树妈妈呀?”槐树叶叹了口气说:“因为冬天要来了,我不能像你们一样耐寒,只能落在地上,变成养分,等明年春天再回来。”
A有点难过,他看着槐树叶被风吹走,落在地上。B拍了拍他的鳞叶,说:“别难过,这是他们的命运,就像我们的命运是四季常青一样。每一种树叶都有自己的使命,我们的使命就是坚守,不管冬天有多冷,夏天有多热,都要守住这棵树。”
冬天又到了,寒风比去年更凶,还夹杂着雪粒子。A和B的鳞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撒了一层白糖。远处的田野又被白雪盖住了,杨树的枝桠还是光秃秃的。有一天,下了一场大雪,雪把柏树的枝桠压得弯弯的,A感觉自己的鳞叶都要被压断了。他紧紧贴在枝上,吓得直发抖。
“别慌!把鳞叶紧紧扣在一起,雪会慢慢滑下去的!”B大喊着,用自己的鳞叶顶住上面的雪。A学着B的样子,把鳞叶扣在一起,果然,过了一会儿,雪慢慢从叶片上滑了下去,枝桠也慢慢挺直了。雪停的时候,阳光出来了,照在雪后的柏树上,闪闪发光,像一棵银色的树。
“你看,我们又挺过来了!”B笑着说。A点点头,他忽然觉得,冬天也没那么可怕了。因为有B在,有树妈妈在,他们一起坚守着,就能度过所有的难关。
日子一年年过去,A和B的鳞叶长得越来越密,枝桠也越来越粗。他们见证了很多事情——看到那个在树下玩捉迷藏的小男孩慢慢长大,背着书包去外地读书;看到那位养画眉的老爷爷再也没来过,后来听路人说,老爷爷去世了;看到树下的泥土里长出了新的小草,又在冬天枯萎,春天再长出来。
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场特大暴雨,雨水像瓢泼一样,打在柏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柏树的一根细枝被风吹断了,掉在地上,上面的几片柏树叶也跟着落了下来。A看着那些树叶,心里有点害怕:“B,我们会不会也被风吹断呀?”
B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可能。但就算被风吹断,我们也要坚守到最后一刻。你看,树妈妈的根扎得很深,只要根还在,我们就能继续生长。而且,就算我们掉在地上,也能变成养分,滋养树妈妈,让她长得更壮。”
A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着树妈妈粗壮的树干,看着她深深扎在泥土里的根,忽然觉得很安心。从那天起,A更努力地生长了,他每天都吸收阳光和雨水,把养分送到树妈妈的枝桠里,让树妈妈长得更壮。
有一天,A发现自己的鳞叶边缘开始慢慢变褐,像被晒旧的布料。他慌了,赶紧拉着B的叶柄问:“B,我是不是生病了?我的叶子变褐了。”
B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鳞叶翻过来给A看——他的鳞叶边缘也变褐了,只是颜色更深一些。“这不是生病,是我们长大了。”B说,“咱们柏树的叶子能活好几年,不像其他树的叶子,只能活一个季节。等我们老了,鳞叶就会慢慢变褐、脱落,然后新的叶子会从枝桠上长出来,代替我们。”
“脱落之后,我们会去哪里呀?”A的声音有点发抖。B说:“会落在地上,变成泥土的一部分,滋养树妈妈和新的叶子。就像以前的那些槐树叶、杨树叶一样,我们也会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里。”
A有点难过,他不想离开B,不想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鳞叶,褐色一点点向中间蔓延,最后,连鳞叶的根部都变成了褐色。风一吹,他的几片老鳞叶轻轻掉了下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别难过,”B拍了拍A的鳞叶,温柔地说,“这是我们的使命呀。我们从初生到成长,再到脱落,都是为了树妈妈,为了新的生命。你看,枝桠上已经长出了新的嫩芽,等我们脱落了,他们就会长大,像我们一样,继续坚守在这里。”
又一个冬天来了,A和B的老鳞叶掉得差不多了,枝桠上长出了很多新的嫩芽,像一个个小小的绿粽子。有两片嫩芽挨得特别近,一片稍微早醒一点,对另一片说:“喂,新来的?别怕,这风看着凶,其实吹不透咱们的鞘。”另一片嫩芽轻轻颤了颤,声音细得像被冻住的蛛丝:“你…你好。”
A看着那两片嫩芽,忽然想起了自己刚生下来的时候,B也是这样对他说的。他笑了,对B说:“你看,他们多像我们当年呀。”B点点头,声音有点轻:“是呀,我们的使命完成了,该轮到他们了。”
风猛地一吹,A的最后几片老鳞叶掉了下来,落在地上。他看到B的老鳞叶也跟着掉了下来,就在他的旁边。“B!”A大喊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一丝欣慰。“A,我在这里!”B回应着,鳞叶在风里轻轻晃了晃。
他们一起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一片褐色的柏树叶堆里。刚落在地上的时候,A还能感觉到阳光的温度。他和B并排躺着,看着天上的云慢慢飘过去,看着小鸟在柏树枝上飞来飞去,看着新的嫩芽慢慢长大。
有一天,下雨了,雨水把他们泡软,泥土慢慢裹住了他们的边缘。A能听到蚯蚓在土里爬的声音,能感觉到树根在慢慢吸收养分。他知道,自己正在变成树妈妈的一部分,正在变成新嫩芽的养分。
“B,你说,新的嫩芽会知道我们吗?”A问。B说:“不知道,但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坚守在这里,守护着树妈妈,守护着这个地方。这就够了。”
慢慢地,A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最后想的,是自己刚生下来的时候,B对他说的那句“新来的?别怕”。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腊月的冬天,寒风刺骨,雪沫子纷飞,他还是一个被裹紧的小嫩芽,而B,就在他的旁边,笑着看着他。
第二年春天,新的嫩芽长成了小小的鳞叶,紧紧贴在枝桠上,颜色是深绿的,像块被磨亮的碧玉。树下,那个曾经玩捉迷藏的小男孩回来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带着女朋友,站在柏树下,指着新的鳞叶说:“你看,这棵柏树我小时候经常来,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这么绿。”
他的女朋友笑着说:“是呀,柏树真厉害,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小伙子点点头:“嗯,它就像一个守护者,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而泥土里,曾经的A和B,已经变成了养分,滋养着新的鳞叶。他们的一生,没有枫叶的绚烂,没有槐树叶的热闹,却在四季的轮回里,用自己的坚守,守护着一方土地,守护着一个个故事。他们的生命,像柏树的枝干一样,扎实而长久,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