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都城的天空像染了薄墨,灰蒙蒙,沉甸甸的。
奈落在凄风苦雨的秋日回到城里,没有亮铠高马,他躺在行军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飞鸟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潮退之后搁浅在岸上许久的鱼。飞鸟急匆匆唤来桔梗。
桔梗把他挪至榻上,伤口绷开,鲜红的血渗过白纱,往外一股股地冒。
漫长的归途和无尽的风霜让奈落的伤口反复发炎。痛苦刺激着他的神经,理智被疼痛击得粉碎。他絮絮叨叨地问他的副官白夜,离都城有多远?何时才能到?他混混沌沌地说,自己不想死,还不能死。
白夜问:“是不是想见少夫人?”
随即白夜听到了长长的叹息,比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还悲凉。
里衣已经褪下,纱布被桔梗解开,从奈落的伤口上剥落,连着血肉,奈落伏在桔梗肩头,身体不住地抖。
“是……疫症吗?”
军中有不少死于此的士兵。
症状是从头部开始,神志不清,开始胡说八道,然后腹部绞痛,他们在巨痛中死去,死了还不够,皮肤上一大片黑褐色的瘀斑,身躯僵硬,好像血都流干了。
“只是外伤,别担心。”
现在桔梗是奈落除疼痛外能感知到的唯一。
“我……很难受。”
“我知道。”
他感觉桔梗在抚摸他汗湿的长发,他的头向她的颈项间移动,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注在桔梗身上。
“不,你不知道……”
他曾想象自己能像此刻一样,把桔梗作为他唯一的依靠, 多么荒诞可笑的愿望啊!
“会死吗?”
“伤口反复发炎,的确有些麻烦。”过了好久,她又说:“不过不会有事的,奈落,相信我。”
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她向来礼数周至,可奈落觉得,她的遵从礼法,她的谨言慎行,甚至于在他面前不经意流漏出的默默温情,只是源于她的聪明。
她太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时候用什么表情,她在用自己做饵,试图困住他。
她,和杀生丸,是同谋。
北地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奈落没想到,南方的秋风也如此萧瑟。
他闭上眼,呜咽的秋风好像还在耳旁呼啸,和着白夜的恫哭。
白夜喝醉了,在清理完战场后,他摩梭着纸张上被勾去的名字,呜呜咽咽的对奈落说:“昨日我与他们饮酒,今日他们就湮灭于世间了……”他又说:“这里离京都真远啊,那些亡灵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奈落觉得那时的白夜矫情透了,他不信鬼神,死了就是死了,世间的人、物、情,与死者再无相关,尸骨融入土地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所以他如此害怕死亡。
“把我抱紧些。”
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摊在桔梗身上的鱼,随时都会从她身上掉落,“你会害怕吗?”
“怕什么?”她轻轻柔柔的回。
“死亡。”
这两个字压在胸口有千斤重,说出口却也如此容易。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死亡似乎也不是件多可怕的事呢。”她答。
为什么总能用这样温柔的口吻说出这样凉薄的话?
“呵”奈落冷笑,“我会杀了你的。”
“恩,我现在就去唤侍者,药煎好了,让他们……”
“不要,不要他们。”
奈落几乎用尽了力气来下达这个命令,这让他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桔梗无奈地挥手,遣散众人,屋里剩下他俩,桔梗小心翼翼的把奈落从肩头移开,让他倚在床头,她再端起药,来到他跟前,她自己先试了一口。
“你以为我会怀疑你下毒?所以先试一口给我看。”奈落气息奄奄,说出的话却怨毒至极。
“这药镇痛效果极好,熬过这几日,也就好了。”桔梗完全没有被激怒到。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就没必要装了吧!”
卯足气力挥拳,却砸在棉花上的感觉很不好,奈落瞪着她。
“是呀,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没必要装。”桔梗将汤勺递到奈落嘴边。
“我竟没想到,你如此关心我。”奈落气极反笑,“要是我现在死了,没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你是想让我逼反鬼蜘蛛吗?”
“他……”奈落顿了顿,“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没那么重。”
“可你会成为一个借口。”
所以你不能死在我的手上,至少现在不能,在鬼蜘蛛手中的军队对皇权的威胁没有消弥之前,奈落不能死在杀生丸御赐的女人手里。
“恨吧?”奈落带着恶狠狠的笑问,“恨不得我死,却又不得不保住我。”
“倒也没那么恨。”
“桔梗,这话说的,可别连自己都信了。”
桔梗没说话。
你希望接任鬼蜘蛛的是犬夜叉吧?”
这个名字还是被提起了,在两人不约而同的刻意忽略下,这个名字像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是的,这是我……也是杀生丸的愿望。”
这时候倒是坦诚了。奈落想,她真是聪明,不会瞒显而易见的事。
“所以你帮犬夜叉结交弥勒。别否认,我知道你在日暮家族的地位。”
“他们志趣相投,我起的作用并不大。”
“犬夜叉好几次在险境下脱困,也是你的手笔吧,真厉害,做的滴水不漏。”
仅凭一个弥勒,并不足以让犬夜叉与奈落过招,还有他身边的钢牙和七宝那群人,在奈落看来,就是在乱世徒增笑柄的笑料。
“公子是要把臆想当事实吗?”
“就是因为整个过程找不到你干预的痕迹,才让我笃定是你。”
她的聪明让奈落咬牙切齿。
桔梗再次把药勺递到奈落嘴边,”药要凉了。”
奈落偏过头,滑入被中,“死了才好,管他之后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你不会这么想的,别赌气了,奈落。”
她真该死,在他面前的自己几乎是透明的。
奈落蜷缩在锦被中,背对着桔梗,他觉得身心疲惫。
一双手把他从锦被里捞起,避着他的伤口,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闹了,奈落。”
像是在哄孩子。
是她要把这场闹剧进行下去的。
奈落艰难地起身,从桔梗怀里挣开,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盯着她,像是要穿过她的皮肉,把她钉死在某处。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犬夜叉?”
桔梗显然没有想到奈落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有些木然地看着他。
奈落没有理会桔梗的反应 ,兀自说着:“我以为你会倾慕像杀生丸那样的男人。”
如果是他的话,我不会那样不甘心。
“你在说什么?”她似乎有些生气了。
奈落知道,桔梗从来都明白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的言外之意,这样的明知故问,让奈落觉得眼前的女人虚伪极了。
“你爱慕的人该是矜贵的,方正的,与你成亲的这段日子,我越发觉得该是如此,即使不是杀生丸,也不该是犬夜叉……”
所以我想,你不会爱上我,即使我和你一样爱诗文,善骑射,且有一副看上去还不错的皮囊,一颗不算笨的脑子。可没有人会在恋上热烈奔放的红之后,再去爱忧郁深邃的黑。
桔梗没说话,沉默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奈落了然地沮丧着。
“鬼蜘蛛卢州这场仗打得挺漂亮,他故意留下残余没有清理干净,再把犬夜叉调入卢州,让他立军功,树威信。”奈落换了一个话题,桔梗的不言语让之前的话题没法继续。
“一年前,杀生丸派邪见给卢州太守传达剿灭七人队的旨意,拨给三万精兵,三个月后,卢州太守上报剿敌失利,三万将士折损超一半,仅仅一年的时间,七人队就不堪一击了?”奈落嘴角抽动,笑得惨淡,“
卢州是个大县,藏下一万多士兵不成问题。
奈落的眼睛如刺刀般瓜分着桔梗的皮肉,“他派我去江陵,让鬼蜘蛛去卢州,是想同时削去我们两父子的兵力,七人队也不是傻子,一年前的战役赢得如此蹊跷,这一回定然没有动用主力,我想他们的军队,应该埋伏在进出卢州的道口,只等鬼蜘蛛这支回朝的骄兵。就算七人队在卢州战场上投放了主力部队,于杀生丸而言,也不会改变什么,他永远都会是那只藏在背后的黄雀。前提是犬夜叉不要介入,不能让他们两支军队顺利会师,形成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更不能让犬夜叉的部队率先遭遇七人队的伏兵,一旦遭遇,犬夜叉必败,如果犬夜叉死在战场上……”奈落冷冷的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眼睛迸发的光芒更加锋利。
那么鬼蜘蛛再迟钝也会明白,自己的一个儿子身在疫区,另一个死于战场,这背后的推手是谁,那时候的他就会不管不顾,自立称王,而且合情合理。
两年前,鬼蜘蛛就带着这个小儿子随军出征,出于父亲强烈的爱意,犬夜叉负责清理外围,和鬼蜘蛛的部队保持了一段相当的距离。刻意下一道滞留或者安排犬夜叉的旨意,都会引起猜忌,奈落缜密的心思,杀生丸是见识过的。所以在派遣鬼蜘蛛出征的同时,宫里就给桔梗传来了一封密信,让桔梗以个人的名义说动犬夜叉,无论如何不要进入卢州主战区。这是杀生丸为数不多的好时机。
“你在给犬夜叉的信里说了什么呢?没有用的,桔梗”奈落的笑轻薄又寒凉。“珊瑚难产的消息会让弥勒提前赶回京都,犬夜叉身边的钢牙不会错过这个立功的好机会,你该比我还清楚那个人,他不是个多有主见的人。”
“珊瑚难产?”桔梗迅速反应过来,“不对,是珊瑚一族有人和你合作。”
“为什么急着赶回来?在都城以外,不是更安全吗?”
随便找个理由拖延行军路程,滞留在外,就算杀生丸知道了卢州战场的情况,也奈何不了你们父子三人。
为什么回来,让他有杀你的机会?
“他不会知道卢州的战况。”
“你截了战报?”
“不,战报还是会源源不断的送往京都,不过……都不是真的……”
”你疯了吗?”
桔梗四肢颤抖,脸色煞白,奈落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桔梗惊恐的样子,花容失色,别样的美。
“杀生丸是个不赖的皇帝,不过……”
我比他更适合。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赶着回来?”
无论形势如何,呆在都城都是不利的。
他还有后招?逼宫?不对,这不是奈落的作风,他不会让皇帝的血溅在自己身上,何况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奈落的眼睛黯淡下来,不再言语,他缩回到他的被褥中,用被子蒙着头。
那时他伤痕累累地躺在营帐的行军床上,听着那些濒死的呼嚎,无能为力。
如果是疫症……他会死在这,变成他乡的白骨。
想见到她,至少死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能爱我呢,这样混乱的局势,哪怕一点点甜也是弥足珍贵的,至少可以尝试着爱啊,在这飘摇的乱世里,人的生命就像洒落的雪花,无声无息的,就消失了。
那时候的他就是这样想的,在和死亡的交锋中,想见到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做出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决定,回京,用最快的速度,没有后招。
奈落唯一倚仗的,只有手头这只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