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二年(鬼蜘蛛称帝的第二年),新帝登基的告示由京都发出,历经千山万水,散落在全国各处。
没人在意鬼蜘蛛这个帝国的缔造者突然的死亡,人们一面鄙夷着鬼蜘蛛近乎强盗般的窃国行径,一面又在徜徉着由他的儿子带来的帝国新气象。
春寒料峭的京都恰好在这几日见了难得的暖阳,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吉祥征兆,免去了文人及史官精心工笔的添彩。
见城殿到嘉福宫(桔梗寝宫)的道路平坦又通达,当诏告来到桔梗面前时,她正在温书。传信的宫人看着她起身,下拜,她的长发滑至身侧,再坠落地上。当她起身时,小内侍以为自己见到了月宫的仙人,他连忙垂下头,表示不敢僭越。
她的美太过凌厉,找不到具体可形容的词句,反而显得不真切了。
所以当奈落问及桔梗当时的表情如何时,内侍惊慌地发觉,他近乎忘却了所有细节,只留下朦胧的轮廓。
他耍了个滑头,恭谨地道:“夫人之尊,婢子不敢窥探。”
“嗯”
内侍听到了新帝短促的回应。
那时的奈落正在试穿为他裁制的衮冕,试毕也不脱下,叫来宫人,乘上轿辇,向嘉福宫驶去。
他的到来是突然的,没有任何征兆,当桔梗前来迎接御驾时,只是着了件再素不过的常服,头上的发簪也是急匆匆从妆奁里取出临时挽上的。
这般迎接一身华服的新帝实在不伦不类,这颇有些奈落变着法子看桔梗失礼笑话的意思,他是一直存着这个心的。
他看着她俯身下拜,她高傲的头颅, 笔直的身躯几乎要贴上地面。
这时奈落还未正式登基,他还需继续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
当内侍将皇帝的冠冕戴到奈落头上时,小内侍分明看到了那双深邃眼瞳里流露出浓郁的悲伤。
奈落已经辞别了两次大臣要求新帝早日入主的请求,直到大臣们个个言辞恳切,更有泪洒当场者,“公子拳拳孝心,天地为之动容,以公子之心度万民之心,天子乃万民之父,而今百姓如嗷嗷待哺之婴,公子忍心弃之不顾?乞公子解百姓倒悬之苦。”这才十分勉强的,以救世主的姿态接受奏请。
胜利的果实已经摘取,尝下的第一口并没有想象中的甘甜。
冗长的礼仪,连步子都是被设计好的,他还需拿出比那些负责礼仪的官员所要求的更精准的表演来应付这场加冕。
还未当上皇帝,就有如此多的束缚了。他想,兴许是权力还未到手的缘故吧。好在他有的是精力和耐心,更是演戏的个中好手。
他有时会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幻觉,直到看见匍匐在地的桔梗。被繁文缛节强压下去的快意终于在心头疯狂蔓延。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权利,她是他狩猎成功后,从猎物身上撕下的第一块皮肉,温热又腥甜,让他想在此刻放肆地大笑一场。
奈落被引至屋内,站定后,他自自然地展开双臂,然后桔梗从他身后为他抚平华服的褶皱。
这一在他们相处中重复过千万遍的举动,在今天带了些奈落炫耀的意思。桔梗只是浅浅笑着,在跳动的烛火和金线绣织的巨龙所折射的光影里。
“怎么样?”奈落冷不防地问起。
“皇帝的袍服似乎不太适合你呢。”
“ 你不希望我当皇帝?”
“世事如此,没什么希不希望的。”
桔梗说这话时,飞鸟就在身旁,她的脸吓得煞白,可桔梗的语气像是在说:这道菜似乎咸了些。而他的公子,未来的皇帝,回应的语气也是云淡风轻的。
飞鸟愣怔在原地,所有的疑惑都转化为深深的震撼,撞击着她的心。
她看不明白他们的相处之道,弄不清楚他们之间耍的把戏。想把自己作为旁观者,记录他们之间故事的愿望在那一刻崩塌,
她终于相信,没有人能真正看懂他们,除了他们彼此。
看不明白的东西,又怎么能描述呢? 那一刻的飞鸟沮丧到了极点。
直到很久之后,久到桔梗的尸骨融于土壤,久到奈落常卧病榻,再无法掌控他人命运, 时间将那些混浊的外壳剥去,露出事物原本的模样,这才让飞鸟触及到了那份深沉又细腻的情感。
奈落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份奏章,递给桔梗。
它出自前朝旧臣之手,桔梗还记得,他曾尖锐地抨击鬼蜘蛛这个“不忠不仁之徒”。
当然,这是杀生丸在位时期的事。
如今自己手上的这份奏章,言辞恳切,条理清晰,细陈这帝位如何的非奈落不可,据说他还是第一个上此类奏折的人。
“你们文化人呐。”奈落的笑里盛满了嘲讽。
桔梗将奏章合好放在案几上,“辞藻华丽,颇有大家之风。”桔梗也在笑着。
“你不是说总有人会为自己坚持的东西不惧一切吗?”
“不是他。”
“那你说的是谁?白心上人?你还不知道吧,他也投诚了。”
“我知道。”
“哦?那你还觉得有那样的人?”
“是呢。奈落,你真的不明白他投身新朝的原因吗?”
白心上人是历经四朝的老人,在杀生丸叔父在位时,他痛斥皇帝的荒淫无度,到杀生丸时期,他上书国事,针砭时弊,制定并执行了改革。他曾说过,至死不效忠新朝。
白心上人日益积累的声望让他成为这片土地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把他当做道德的标杆,如今他入职新朝,成为奈落班底的重要成员,清誉尽毁。
“我敬佩每一个愿与西楚共存亡的忠勇义士,更敬佩像白心上人那种真正把百姓放在心头的人。我知道他们在背地里说什么,他们要么说你奈落是蛊惑人心的好手,要么说白心上人也只是世间一俗人。我清楚,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同样相信,这其中的缘由你也知道。”
奈落眸子里闪炼着的胜利的光被浇灭,他当然知道知道个中缘由。
他授予白心上人的御史大夫,不是什么装点门面的虚职。监察百官、参与决策、管理文书,这其中的任何一项权力都足以让白心上人实现他的理想。
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一个个步履蹒跚的逃荒者,一具具陈列在路边的尸骨,是不断堆积在心头的柴薪,让年少的愿望依旧炽热,为此,白心上人愿付出一切。
“那你呢?”
这是一段长久的静谧后,从奈落口中说出的话,短短的三个字,期期艾艾的,带着埋怨的语调。
飞鸟早已习惯他们之间不时出现的静默,却还不习惯那样的奈落,连不满都小心翼翼的。
如果她足够了解他们,她就会知道,奈落说的是:你是否也和白心上人一样,在我身边,只为献祭?
这时奈落注视着桔梗,不愿错过她面上的表情。
“你该相信我的。”
“相信什么?”
“我还是爱你的。”
“呵”
他有无数个瞬间想杀死桔梗,用手掐住她的喉,或者用刀砍下她的头,例如此时,她垂眸说爱他的神情,像极了睥睨众生的神在施舍泛滥的怜悯。
不该是这样的,如果说草莽之家高攀了书香门第,那么现在,以皇帝之尊站在桔梗面前的奈落,何故要受这些欺辱。
他该颐指气使,把自己在她身上受过的气,碰过的钉子加倍还给她。可奈落发现这是做不到的,无论他们身份如何变化,他是永远的输家。
奈落加冕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册封桔梗为皇后,桔梗欣然接受了。
隆重的册封大典,鸾车,箫鼓,礼服,这些物事勾勒起美好的爱情愿景,这是帝后情深的的铁证,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民众太需要这样的图景,这对同心同德的帝后会带他们走出饥饿困苦的泥沼,奔向盛世。
飞鸟在为桔梗梳妆,她挽起她的长发,一圈一圈地缠在朱钗上,她的动作缓慢,桔梗知道飞鸟在走神。
“怎么了?”桔梗问。
“我害怕,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
飞鸟险些要哭出来了。
她的桔梗姐姐满头珠钗,在飞鸟看来却更像刺向桔梗头颅的箭。
飞鸟跪在地上,大喜的日子哭成这样,是大罪。桔梗来到她跟前,拥着她,桔梗宽大的袍袖把飞鸟遮的严严实实。
“没事的,不怕,不怕。”
她轻拍着飞鸟的后背,飞鸟觉得自己在桔梗的怀中化成了一滩水。
她想,她的陛下不会让这样的桔梗姐姐湮灭于世间,可她不再敢相信册封诏书上娟秀的字符是爱情的写照。
那道由顶级学士杜撰的册文,是奈落在告诉桔梗,你休想独善其身,你让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自己躲在后面,我要把你拽出来,和我一样,赞誉也好,诋毁也罢,你要和我一起担。
那是对桔梗的惩罚,同样是对一个有能力的女人的成全。
此后的一年里,他四处征伐,朝堂之事全权交与桔梗处理。控诉桔梗“行为不端”的奏折源源不断地从京都传来,奈落笑得浑身都在抖动。
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说的贤良淑德的皇后手腕可不比朕差呢。
她全力打压世族,由她本家开始,杀鸡儆猴,再从底层提拔新贵,一批批新人在朝堂中初露锋芒,真正意义上的新朝开始展现。
与此同时桔梗得罪了一大批老旧氏族,她手中的权力看似强大,实则虚弱,全靠奈落的施予,在那些人看来,是陛下的爱在维系,一旦发现两人之间的间隙,他们就会反扑,置桔梗于死地。
奈落想,如果桔梗够聪明的话,在和老顽固斗智斗勇的同时,应该分一份心想想怎样讨好自己,以维持权力的长久。
好多人都以为桔梗的死是新贵族与旧世族之间矛盾爆发的结果,罗列出的桔梗罪状没有一条站得住脚。
奈落用集体绞杀的方式完成了桔梗的死亡。
他确实怯懦,连杀桔梗的理由都如此冠冕堂皇,不断的粉饰,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不敢承认,她是他失败的污点,他也许可以在别人面前装腔作势,对桔梗却行不通。
她的通透和淡然把奈落衬得像跳梁小丑。他早该杀死她,让她的血洗刷他的耻辱。